那天下午没有太阳，天气预报里说阴有霾。

天空是灰白色的。

灰白色的天空下，安静的小村庄。唐宋站在院子里，看着村子，这里，那里，立着的一棵棵落光了叶子的白杨树，柿子树，老槐树。

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焕新带着孩子出去玩了；家里煤改气以后，暖气漏水，爸爸出去买管件：保姆临时回家。只有他和妈妈留在家里。

唐宋坐在床边的沙发上看着书。

唐宋这两天心情不好。

他最近注册了一个自媒体，尝试着写点东西。那是他的兴趣。可是反应不是很好，他用心写的不被人欣赏，随便玩玩，好多人点击。

有点茫然。

总感觉哪里不对。

是继续坚持，还是调整一下方向呢？

怎么做才对得起过去的时光呢？自己还有多少时间？看不见明天，才最让人焦急。

在电纸书里读到了一首诗。

[西班牙] 胡安·希梅内斯写的《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

才能从今天的岸边

一跃而跳到明天的岸上。

滚滚长河夹带着

今天下午的时光

一直流向那无望的海洋。

我面对着东方、西方

我向南方和北方张望……

只见那金色的现实

昨天还缠绕着我的心房

此刻却像整个天空

分崩离析，虚无迷茫。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

才能从今天的岸边

一跃而跳到明天的岸上。

唐宋坐在沙发上看着躺在床上的妈妈。

已经八年了。

从那年春天开始到现在。

唐宋还记得妈妈躺在ICU病床上，插着呼吸机的样子，十几天没有出来。那段黑白颠倒的时光。

这八年里都发生了什么？

唐宋不知道妈妈知道多少。

妈妈躺在床上，完全不会说话，只会哭。瘦得皮包骨，从床上抱到轮椅上，几十斤的重量。

唐宋想一个人可以受多大的罪呢？

妈妈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盖着厚厚的被子，血液循环不行了，腿脚一直凉凉的，就怕感冒。

妈妈理了一头短发，头发稀疏了，看得见头皮。头发也白了。这些年，时光还是留下了它的痕迹。

肌肉逐渐萎缩。

妈妈只有右手可以动了。

一个人活着到底要忍受多少痛苦呢？

唐宋端详着妈妈的面容，感觉有些陌生。曾经妈妈的样子不是这样的，那时候的妈妈总是很有精神，说话很响亮。

如果妈妈的灵魂还是清醒的。

如果妈妈的心里还很明白。

曾经那么要强的一个人，现在要有多么痛苦？

唐宋注意到妈妈的下嘴唇有些变形了，中间的肉很长，两边的肉缺了一大块。

保姆阿姨说是春天感冒引起的。

三月底，因为天气的原因感冒了，各种病发，高烧不退，输液也输不进去了，急速的喘气，长了褥疮。

送进医院一个多礼拜。

大夫翻着病历本，说：“这么多年了，没想到啊。你们伺候的不错，换成别人估计早没了。不过你们也要做好心理准备，老人……”

妈妈挺过来了。

唐宋看着妈妈眼角的皱纹，听着妈妈呼吸的声音。想自己那些经历和挫折，算什么。

墙上的钟表嘀嗒嘀嗒的响着。

屋子里很安静。

忽然妈妈的右手支了起来。

因为盖着被子，被子拱起了一大块。

妈妈睁开眼睛，看了看屋顶。然后转过头，好像寻找什么。

看着唐宋，又好像没有看见唐宋。

妈妈的手哆哆嗦嗦的举了起来。

妈妈张开嘴哭了起来。

那声音，在黑暗的夜里，他听过很多次了。

妈妈在寻找着什么呢？保姆说想你爸爸了。你爸爸要是老不在身边，没有说话，她好像能感觉出来一样。

唐宋握住妈妈的手，说妈妈，是我，是我。

仿佛能感觉到什么似的，妈妈安静下来。唐宋感觉的妈妈皮包着骨头的手用力的握住了他的手，指甲扎进肉里，有点疼。

唐宋轻轻挣扎了一下。

妈妈又张开嘴哭。

唐宋看着那双眼睛，说好了好了，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屋子里的光线慢慢变得昏暗，四点多了。

唐宋把电纸书放在一边，和妈妈聊天。

当然都是他在说。

说他的女儿也就是妈妈抱过的那个小肉球长大了，会犟嘴了，都知道闺蜜了，那天还问妈妈你喜欢爸爸啥啊？

说爸爸退休了，反而比上班时还要忙，天天给人看病。

唐宋说你也不管管他，天天乱花钱，看电视三家购物，前两天买了个扫地机器人，就这地，高低不平的，机器人还没扫一半就没电了。

说起他的生活，他的工作，感觉好累啊。

说着说着，说不出话来了。

紧紧的握住妈妈的手。

妈妈经历了他所有煎熬所有痛苦的时光，那时候买一套煎饼果子都觉得好贵，焕新怀孕的时候，妈妈偷偷给他塞着钱，让他给焕新买点营养品。

当他终于不那么紧巴了，妈妈生病了。

爸爸回来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很黑了，爸爸拉开灯，说：“你妈妈闹没闹？该起来坐一会儿了。”

爸爸一说话，妈妈的头就转了过来。

两个老人，风风雨雨走过了几十年，自然，有他们独特的感应。即使已经这样。即使妈妈不会说话。

爸爸说：“怎么了，口渴了吧？”

爸爸拿过杯子，试了试水温，用小勺一口一口的喂着水。妈妈靠床坐着，眼睛看着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