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归来】,互文《她》
楔子
命运齿轮的转动骤然停止,声音在这一秒凝固,又在下一秒炸裂开来,鲜血沿着刀刃汩汩流淌,浸染祁贵握着刀柄的右手,又顺着手指的边缘滴落到地板上。“啪嗒——啪嗒——”,血液撞击地板发出的响声震耳欲聋,祁贵的耳膜隐隐作痛,他猛地抬起头,与山桃那双被惶恐不甘填满的眸子撞在了一处。
“阿贵,为什么?”山桃的呼吸急促而脆弱,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倾诉心中汹涌而上的愤懑。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祁贵惊叫着从睡梦中坐起,汗水湿透了他的额头和后背。
“爹,你怎么了?”被祁贵惊叫声吵醒的七岁女儿雪莲睡眼惺忪地询问突然起身的父亲。
“没事,爹做了个噩梦。”祁贵故作镇定地重新躺下,他用左手死死摁住颤抖的右手,上齿紧紧咬住嘴唇,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在他的味蕾上跳动,让他在这个寂静如渊黑夜里,彻夜难眠。
雪莲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村里人都说,祁贵得了这么个好闺女,是他几辈子做善事修来的福气。按照祁贵的说法,雪莲的娘在她出生的时候就难产死了,父女俩相依为命,山里虽然清苦,但父慈女孝,日子也算得上平安喜乐。
山里人淳朴,山里人更迷信,当面夸人的话根本做不得数,背地里,村里人却说是雪莲克死了她娘,所以怕沾染上晦气,都不让自家的孩子和雪莲玩耍。雪莲的童年与孤寂为伴,直到她遇见了同样没有娘的刘香。刘香的爹刘三是个混不吝,嗜酒成性,喝醉了就打孩子撒气,刘香上面还有个大她两岁的哥哥刘强,刘三重男轻女,从来没动过儿子一根手指头,挨打的只是刘香。每次一看苗头不对,刘香就撒丫子往门外跑,六七岁的孩子又怎么跑得过五大三粗的成年汉子,大多时候刘香没跑几步就被他爹抓回来,紧接着就是一顿胖揍,但刘香是个倔脾气,明知道逃不脱,抓回来被打得更厉害,可她每次还是要死命折腾一番。
雪莲和刘香的相遇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发生的,那天,刘香跑出门的时候踢到了放在门口的钉耙,倒下来的钉耙杆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刘三大脑门上,刘三发了飙,叫嚣着抓住刘香这个死丫头一定打断她一条腿。刘香怕了,咬着牙,玩命地跑,从村西头一口气跑到了村东头。雪莲家就住在村东头,刘三曾经告诫过家里的孩子,绝对不准去雪莲家,也不准和雪莲玩,说祁家一家子都是晦气命,刘香这会儿心头的惊慌早压过了对“晦气”的恐惧,不管不顾地跑进雪莲的家里。
一个人独自看家的雪莲早就听见了刘三杀猪一般的喊打喊杀的叫嚷声,她和刘香面对面愣了一秒,然后迅速关好门,一把拉过惊慌失措的刘香一起躲到了窗沿下面。刘香听着他爹沉重的脚步声靠近,然后又迅速地远去,一颗怦怦乱跳的心总算落了地,那是她第一次躲过“追杀”。
患难与共的两个孩子相视一笑,雪莲对这个不请自来的客人有着莫名的好感,刘香也是一样,什么晦气不晦气的,完全被抛诸脑后。后来,只要刘香她爹一打她,她就往雪莲家跑,说来也怪,他爹谁家都会去找,唯独不会去雪莲家找,哪怕眼见刘香跑进雪莲家里,他一步也不会踏进那个屋。刘香因此少挨了许多顿打,刘香会把自家自留地里的红薯带给雪莲,雪莲投桃报李也会把自家的熏鸡腿藏起来,留给刘香。
雪莲和刘香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两个孩子渐渐长大,感情越来越深,村里的人见了这两个没娘的孩子手拉手走在一起,忍不住都要赞一句,说她们长得就像一对亲姐妹。两人听了,有时候也会一起照镜子,对比之下,还真是那么回事,一样的双眼皮、长睫毛;一样的高鼻梁、薄嘴唇;一样的白皮肤、细身姿,说不是姐妹都很难让人相信。
感情好,又长得像,原本刘香也觉得开心,直到村里开始有流言说,雪莲的爹祁贵和刘香的娘山桃曾经定过娃娃亲,刘香是祁贵和山桃在外面生的野种,所以刘香的爹才不喜欢自己的女儿,喝醉了往死里打。山里人闲得慌,爱嚼舌根,这没来由的流言刘香原本也没放在心上,直到刘香和雪莲玩捉迷藏的时候,她躲进了雪莲她爹房间里的一扇柜子里,无意间打开了柜子里的一个隐藏夹层,夹层中放着一块黑木做的长生牌位,牌位上的名字让她目瞪口呆。
刘香没有声张,还是与原先一样,和雪莲一处玩耍,只是打那之后,她从背后看向雪莲的目光渐渐变得犀利起来。
1、
“被告嫌疑人刘香,是你故意杀害你的好友祁雪莲的吗?”主审法官敲击了一下法槌,把刘香的回忆拉回到现实中来。
审判席的对面,被告席上的刘香一脸懵懂,十七岁的花季,正值人生最好的年华,许多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正在准备高考,而她却作为故意杀人的嫌疑犯坐在被告席上受审。
虽然雪莲的尸体一直没有被找到,但按照时间推断,雪莲已经不太可能有生存的希望了,所有人的搜索已经停止,只有雪莲的干妈陈雪没有放弃,还在组织人手在深山里搜寻。
“是的,审判长。”刘香对于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突然一个厚重而又沙哑的声音在法庭上响起,雪莲的父亲祁贵声嘶力竭地朝着刘香大喊:“香啊,你为什么要杀雪莲,她一直把你当作她最好的朋友,私下里,她将你唤作妹妹,你怎么下得去手呢?”
“肃静!”审判长再次敲响法槌,然后继续问道:“被告嫌疑人,请你叙述杀害祁雪莲的经过。”
“为什么?”刘香冷笑一声,咬牙切齿道,“因为我恶毒啊!”
事情还得从十年前的那场车祸说起,刘香的爹刘三和她哥哥刘强突然打起了国道上过路车的主意,故意在山道上设置路障,靠制造车祸大发不义之财。翻车受伤的陈雪被老实的祁贵父女所救,后来刘三色胆包天,意欲对在祁家养伤的陈雪不轨,陈雪被闻讯赶来的丈夫刘洋以及警察所救,刘三和儿子刘强因为危害公共安全以及强奸未遂等罪名,被检察机关提起诉讼,最终恶有恶报,被判入狱,刘三未成年的女儿刘香被祁贵收养。十年后,陈雪为了报答祁贵父女的救命之恩,认了雪莲做干女儿,并邀请雪莲前往陈雪居住的城市生活,在雪莲赶去认亲的途中,刘香假借前往监狱探亲为名与雪莲同行,并在途中将雪莲推下悬崖。之后,因为刘香与雪莲长相相似的缘故,刘香代替雪莲住进了陈雪家中。刘香在和祁贵的电话通话中露出了马脚,正当她盗取陈雪夫妇大量现金准备逃之夭夭之时,被赶来验证真相的祁贵撞了正着。刘香趁着祁贵拨打报警电话的空隙,将祁贵击晕,随即携款潜逃。出差回家的陈雪夫妇将重伤的祁贵送入医院,同时报警抓捕潜逃的刘香,之后不久,刘香被抓捕归案,经过公安机关的突击审理,又经检察院核准,今天正式开庭,因为涉及未成年人犯罪的问题,这件案子引发了全社会的高度关注以及各大媒体的竞相报道。
整个案件并不复杂,嫌疑人刘香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证据确凿、事实清楚,案件的审理非常顺利,很快到了结案陈词的时候,审判长询问嫌疑人刘香还有什么话要说。
刘香低垂的眸子突然抬了起来,直直地盯着祁贵问他:“为什么我和雪莲是都是没娘的孩子,偏偏她能得到所有人的宠爱,而我却要一直被人打被人嫌弃?”
祁贵瞪大了眼睛,问道:“这就是你杀害雪莲的原因吗?这世道不公,可雪莲有什么错,你怎么能把你的不幸归结到她的身上呢?”
“是,我恨她,我恨她什么都不用去争取,却能得到所有人的青睐,爹的疼爱,陈雪阿姨的关心,而我,拼了命地讨好所有人,结果呢,我爹骂我打我,我哥要拿我去换彩礼,老天爷瞎了眼吗?为什么我要过得这么难。”刘香的眼中满是不甘,整个面部都扭曲着,眼睛里闪烁着仇恨的火花。
“肃静。”刘香的怒吼再次引来主审法官的一声法槌,“请本案双方做结案陈词。”
“审判长,请稍等!”法庭的大门突然被推开,陈雪推着一辆轮椅走进刑事庭大厅,轮椅上坐着一个和被告席上的刘香长相极为相似的女孩,女孩的腿打着石膏,脸上留有一些深浅不一的伤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轮椅上的这个女孩的脸上,刘香更是不可思议地摇着头,她的嘴唇在颤抖:“不可能的,我明明看见她从悬崖上跌落下去的,悬崖那么深,没有人可以活下来,没有人,我知道了,你是鬼,你是从地狱回来复仇的冤魂。”
“我不是鬼,也不是冤魂。”轮椅上的女孩露出春日暖阳一般浅浅的笑容,轻声道,“我是祁雪莲,我回来了,刘香,我来救你了。”
2、
因为庭审过程中发生了重大变故,案件被发回公安机关重审,审讯室里破例打开了大灯,少了几分往日的压迫感,多出了几分家庭般的温馨,负责主审的警官吴吉是个有着二十几年审讯经验的老刑警,已经退居二线,可是最近大案频发,市局又不得不把他调回来应急。刘香的案子,原本由另一位姓张的警官负责,案件结案移送检察机关之后,张警官因为临时任务抽调,去了其他城市办案,短期内没法赶回来。偏偏这个时候,刘香的案子突发意外,发回重审,市局领导考虑到案件涉及未成年人犯罪引发的高度关注,权衡之下,老刑警吴吉临危受命主审此案。陪审的,是书记员小岳,一个刚从警校毕业的女大学生。
刘香坐在嫌疑人区内,看起来比庭审时平静了许多。受害人雪莲坐在轮椅上,他的父亲祁贵陪在她的身边,一起陪同审讯的,还有涉案证人陈雪。
“刘香,关于这件案子,你还有什么需要交代的。”吴吉一边翻看卷宗,一边询问嫌疑人。
刘香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吴吉的问话,反而把头转向雪莲,问道:“悬崖那么深,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雪莲说道:“我被山崖下的树杈接住,一个进山打猎的山民把我救了下来。”
刘香冷笑一声:“那么高的山都没有摔死你,雪莲,你真幸运。”
“幸运?”陈雪没等雪莲说话,愤怒地接过话茬,“那个救他的山民也没什么好心眼,看雪莲长得漂亮,就要强留雪莲做媳妇,说是等雪莲伤一好就成亲,要不是我及时找到那里,雪莲就要被那个王八蛋糟蹋了。”
“那又怎样,她还是比我幸运。”刘香半点愧疚也没有,继续冷冷地说道,“至少她有个疼她的爹,还有你这个全心全意对她好的干妈,我有什么,一个天天打我的爹,一个费尽心机把我卖掉换彩礼的哥哥,从小到大,我每一天都在心惊胆战和痛苦里度过,我该和谁要公平。”
刘香的话让整个审讯室暂时陷入了沉默。
“你可以有无数种方法改变自己的命运,但你却选择了最不值得的那一个。”吴吉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面貌稚嫩却满嘴城府的年轻女孩,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刘香,刘香感觉到一股锐气在刺向她,让她不敢直视,以前有个被吴吉亲手抓住的犯人形容过他的眼神,说他的眼睛里有刀剑一般的锋芒。
“警察叔叔,你们能不能不起诉刘香,你们看,我没有死,我不追究她的责任?”雪莲恳切地看着吴吉。
“祁雪莲,你听着,我不需要你的怜悯,我宁愿去死。”刘香恶狠狠地看向雪莲,她这个举动让雪莲经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阿香,你差点害死雪莲,可她现在却要救你,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你经受的那些苦,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她又有什么错?”祁贵实在看不下去刘香对雪莲的仇恨,这两个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他不能理解,原本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两个孩子,怎么就到了眼下这个地步。
“和她没有关系,那和谁有关系,和你吗?”刘香突然把矛头指向了祁贵。
祁贵看向刘香的眼神瞬间散乱起来,声音被压得极低:“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祁贵的这一举动,倒是引起了吴吉的兴趣,但他没有说话,只是静观其变。
刘香冷笑一声:“我和雪莲其实是亲姐妹对不对,你一直都知道的,是不是?”
祁贵猛地抬起头,他一脸的不可思议。
“你不用回答我的问题,你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我,猜对了。”刘香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你是怎么会这么想?村里的那些闲言碎语是做不得数的。”祁贵忍不住问道。
“闲言碎语不作数,那你房间里柜子夹层里的那块黑木长生牌位作不作数?”刘香这句话声嘶力竭,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刘香当年在祁贵房间里无意间发现的那块长生牌位上赫然写着她娘“山桃”的名字。
3、
“阿香,我和山桃之间并不是你想的那样。”祁贵想要解释,话在嘴边却欲言又止。
“那是什么样?我一直好奇我娘是怎么死的,后来才知道,她很有可能是被我爹杀死的,而我爹杀死我娘的原因,就是因为他知道了你和我娘的私情,而我一直被我爹打也是因为他知道,我不是他的亲生骨肉,我是祁贵你和我娘山桃生的野种。”刘香的话终于将压抑在心底多年的秘密说了出来,这一刻,她觉得无比畅快。
祁贵对刘香说道:“阿香,你不能这么说你娘,你凭什么说你娘是你爹杀死的?”
“凭什么?”刘香冷笑一声,缓缓道:“刘三那个老东西,喝醉了经常躺在 床上说胡话,说得最多的是一句‘我砍死你个臭婊子’,我原先一直以为他是对我说的,直到我看见了你家的那块黑木牌位,我才明白,我娘其实是被他砍死的,因为他发现了你和我娘的秘密。”
祁贵赶忙解释道:“阿香,你听我解释,我和你娘真的……”
“祁贵,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吴吉突然插话进来。
“什么问题?”对于吴吉的突然提问,祁贵的表情显得格外紧张。
“我在之前的审讯记录里看到一个关于刘三媳妇‘山桃’的记录,上面说山桃是在外打工时死于重病,但我查找了一下当年的记录,我在公安系统的档案里,却找不到相关的死亡证明,你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吴吉眯起了眼睛。
“这个问题你不应该问我,而应该去问刘三才对吧,再说了,山里人,在哪里死就在哪里埋了,懂什么死亡证明。”祁贵突然变得冷静了许多。
“那好,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你能告诉我,你难产死的媳妇叫什么名字吗?你们在哪里领的结婚证,她是在哪家医院难产死亡的?”吴吉的问题像连珠炮一样直冲祁贵而去。
“她叫——她叫——”祁贵挣扎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一个名字来。
吴吉不慌不忙地站起身,走到祁贵的身边,这一次他的语气严肃了许多,他说:“祁贵,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山桃究竟是怎么死的了吧。”
祁贵沉默良久,最终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他抬起头,正面吴吉的眼睛,回答道:“好的,我说。”
祁贵开始讲他的故事:“我和山桃打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但是我爹妈死得早,她爹嫌弃我家穷,就把她许配给了刘三,虽然我一万个不情愿,但当时已经木已成舟,我也没有办法,后来山桃生了刘强,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我心里难过,就不想再在村里待了,背上行李出门打工,后来刘三不知听谁嚼舌头根子,说我在外面打工挣到了很多钱,就摸到工地里来找,求我帮他找找出路,我看在同乡的份上,更加上他又是山桃的老公,就央求相熟的工头给他在工地安排了一份工作。”
“后来,我在城里认识了雪莲的妈,再后来就生下了雪莲和刘香,她们的娘生她们时候难产死了,我当时正愁孩子没有奶水吃,就在这个时候,山桃突然找到了工地,她那个时候还没断奶,看着两个孩子可怜,就主动提出给两个孩子喂点奶吃,我当时也不知道是哪根神经搭错了线,鬼事神差地就答应了,山桃正给孩子喂着奶呢,刘三突然就闯了进来,一看山桃正给两个孩子喂奶,一口咬定孩子是我跟山桃私通生下来的野种,回去抄了把刀,冲进来房间照着孩子就要砍,我当时脑子里一门心思就是护住孩子,一把从刘三的手中把刀夺了过来,刘三刀子被夺,气更不打一处来,又开始动手打山桃,两人争执之下,山桃被刘三用力一推,要说怎么就那么巧呢,山桃正正好,一下撞在了我刚夺过来的刀口上,没一会儿山桃就断了气。”
“刘三害怕被判刑,就恐吓我说山桃是我杀死的,如果警察来了,我至少也要被判个几十年,山桃死了,我心里愧疚,恨不得被抓走枪毙,可是又看看两个刚出生的孩子,自己要是被抓走了,谁来照顾她们。这个时候刘三提了一个建议,说是悄悄把山桃埋了,两个女儿他领走一个,将来长大了好给儿子刘强挣彩礼,就算是山桃和我私通对他的补偿了。再之后的事情,都在档案里了。吴警官,我有罪,你们该怎么判就怎么判,我毫无怨言。”
等到祁贵说完,吴吉眉头紧紧地皱了一下,他不停地在面前两页档案里来回翻找比对,过了良久,才将面前的卷宗合拢了起来,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祁贵,问他:“老祁啊,听说村里面的人都管你叫‘祁老实’,依我看,你可是一点也不老实啊。”
祁贵马上为自己辩白道:“吴警官,我可以对天发誓,我刚才所说的话,都是实话。”
吴吉冷笑道:“你说的确实都是实话,但是你却故意隐瞒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你的那位难产而死的妻子究竟叫什么名字?”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祁贵笑着说,“你看,我们山里人忘性大,现在我想起来了,她叫徐芳。”
吴吉道:“是吗?记性一下子就变好了吗?可是,你的档案里,完全没有领证结婚的记录,这个你怎么解释呢?”
祁贵道:“我以为是什么事呢,我们山里人不在乎那个小本本,没有领过结婚证欢欢喜喜过一辈子的人家可多了去了。”
听到祁贵的说辞,吴吉突然转向雪莲身边的陈雪,颇为玩味地问道:“陈雪女士,雪莲和刘香的娘是谁,应该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吧?”
4、
吴吉的话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审讯室里如深夜般漆静,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中都似有惊涛骇浪在翻涌。
“吴警官,您的话,我有些听不太懂?”陈雪的语气很平静,但这样的平静与现在的情形相比反倒显得极不和谐。她的话音更像是一种试探,试探双方各自守护的底线。
吴吉久经沙场,怎么可能看不出陈雪那点小心思,看破不说破罢了,他微微一笑道:“不要紧,我不过也是猜测,我说说,大家一起听一听。虽然祁贵救过你的命,但是你把钥匙寄给祁贵这件事显得很不寻常,所有人都知道,房屋作为一户人家最私密的空间,即便是救命恩人,你把他当家人,也绝对不该信任到这个程度。所以,你这个异常举动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于是我调动了你们小区的监控录像,祁贵从进入小区,再到找到你的家,开门入户,其间没有经过任何波折,我们从上帝视角来看,他所走的路线,简直就是完美路线,你所住的江北别墅区,是我市规模最大的富人区,每栋别墅都经过复杂的改建,几乎任何两栋房子都不一样,这也导致了小区内的道路错综复杂,即便是不常入住的住户,也经常因为走错绕路的情况,祁贵一个山里来的人,如何能够做到直指目标的?所以我大胆猜想,祁贵过去曾经来过你的别墅,你和他原本就认识。”
“吴警官,你想多了,我只是运气好罢了。”祁贵赶忙解释。
“运气好。”吴吉撇了撇嘴角,不置可否,而是微笑着继续说道,“这两件事情加在一起已经足够让我怀疑你们两人之间到底有过怎样的交集,所以我去查了陈女士您的档案,好巧不巧,这里有一份十七年前的报案记录,内容是市人民医院有两个新生女婴在产房丢失,而这两个女婴的妈妈就是你,陈雪。”
“你想表达什么呢,吴警官?”陈雪依然故作镇定,她环抱在胸口的手臂下隐藏着的双手在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她冰冷的言语下有一颗被埋藏多年的火焰在跳动,可她依然在压抑这骤起的情绪,“我确实丢失过两个女儿,这能证明什么呢?这只能说明我对雪莲的爱更加真诚,我丢失过女儿,知道失去女儿的痛苦,雪莲能成为我的干女儿,让我非常开心,仅此而已。”
“恐怕不仅于此吧。”吴吉又拿出一份档案,放在手上摇了摇,缓缓道,“这是一份十九年前的交通事故档案,档案发生的时间正好是在你丢失女儿两年前,你和你的先生在旅行途中发生了一次严重的交通事故,事故的原因是你和你的先生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吵,你先生准备下车,你匆忙之下启动汽车,与迎面而来的大卡车发生了剧烈碰撞,幸运的是,你安然无恙,只有一些擦伤,但你先生因为没有来得及系上安全带,事故过程中,身负重伤,几经抢救,好不容易才保住了一条命。”
“我先生现在依然对我很好,当年的事情,他丝毫不在意。”陈雪说这话的时候,脸不经意地偏向了另一边。
“对不起,陈雪女士,我无意冒犯。”吴吉道歉之后,继续说道,“根据我我手上这份报告显示,你先生刘洋在那次车祸中,下体严重受伤,完全失去了生育能力,很遗憾,我不得不再冒犯你一次,两年后你们在医院丢失的孩子又是谁的呢?”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吴警官,这是人家的家事,和本案无关,您这么追问下去,是不是有些不合适。”祁贵主动站出来维护陈雪。
“祁贵,算了,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该是我的命怎么躲也躲不掉。”陈雪打断了祁贵的话,她对吴吉说道,“吴警官,你猜得不错,我就是雪莲的娘,雪莲和刘香是亲姐妹,她们都是我的女儿。”
5、
谜团终于揭开,但更多的疑问涌上众人的心头,谁是两个女孩的爹?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到了祁贵的身上,祁贵身形高大,有山里汉子特有的黝黑皮肤和健硕肌肉,只是脸上挂满了褶皱,山里风吹日晒,早早颓败了他的皮肤,但如果仔细去看,依稀还能看出一点年轻时俊朗的轮廓。
陈雪则有着和她实际年龄不相符的年轻,细腻的皮肤,精致的妆容,苗条修长的身材再搭配上一身昂贵的名牌高档服饰,与祁贵站在一起,完全就像是两代人。
陈雪没有直接讲述过去那段经历,她先低下身子,抚摸了一下雪莲的长发,雪莲温顺地回以微笑,她也尝试走近刘香,被刘香恶狠狠的眼神瞪着倒退了回去,陈雪并没有因为刘香这一并不友善的举动而有所懊恼,她能理解刘香此时心中的愤懑,刘香并没有对她恶语相向,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另一种认同。
陈雪深吸了一口气,一边回忆,一边讲述这些年一直尘封在她记忆里的那些往事:“我和刘洋是父母介绍认识的,他是书香门第,我是商贾世家,算是门当户对,也许是因为生活理念的不一致,我们俩经常因为三观不同而发生争吵,那一年年末,刘洋提出出去旅游散心,出发的第二天,我们又发生了争吵,并且愈演愈烈,到后来我们甚至把车停到了路边大吵了一架,他当时坐在副驾上,一气之下解开安全带就要下车离开,我当时也是赌了气,不等他打开车门,挂挡踩油门一气呵成,与迎面而来的一辆大型货车迎面相撞,车子在道路上滚了好几圈,我没什么大事,他却因为没有系安全带,重伤昏迷,我在ICU门外守了他三天三夜,我当时想如果我没有冲动,顺利让他下车,或许就不会有那场意外,自责让我一度想到了自杀。”
“幸好你没有。”吴吉岔了一个话题进来,说道,“当年撞你们的那个司机,我们最近刚刚将他抓获归案,这是一个制造意外死亡的惯犯,据他交代,当年的那场撞击根本不是交通事故,那是他和你先生精心设计好的一场‘意外’,他收了你先生的钱,事先在安排好的路口等候,等你们的车过来,停下之后,再启动出发,他就冲上来将你们的车撞翻,而真正的意外却是,你先生事先预谋好,和你吵完架之后借机下车,却因为你的鲁莽彻底将结果导向了一个不受他控制的方向。”
“她老公设计谋杀她,最后却被自己安排的意外撞成重伤,差点丢了性命,吴队,这剧情也太狗血了吧。”记录员小岳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被吴吉狠狠地瞪了一眼,小岳只能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故作可爱。
听了吴吉的爆料,陈雪只是淡淡地叹了一口气。
“你似乎并不惊讶?”吴吉有些好奇地问陈雪。
陈雪回以一个惨然的微笑,回答道:“后来知道了,他远没有我想得那么简单。但在当时,他从重伤中恢复,也许是出于愧疚,我不再与他争吵,两人之间无法达成一致的事情,我都选择了妥协,就这么平平淡淡过了两年,他突然提出了想要个孩子,因为他不能生育,我们之间一直避免接触这个话题,没有想到他竟然自己提了出来,他说他想要个孩子传宗接代,想通过试管技术完成这个心愿,他说他们单位工地的工人里有个偏远山区的,可以借用他的“种子”,没有后顾之忧。经不住他软磨硬泡,我最终同意了这个方案,他将那个人领到家中,就是后来想要对我行不轨之事的刘三,我见他长相猥琐,怕孩子生出来没个人样,又打起了退堂鼓,后来经过商议,刘三领来了和他在同一个工地做事的同乡祁贵,祁贵人高马大,身强体壮,模样那个时候也算是俊朗,我经不住劝也就点了头,但提出了一个条件,就是要把祁贵留在家里做工观察一段时间,如果人品可以,再进行下面的事情。”
陈雪抬头看了一眼祁贵,祁贵低着头,不敢回望,陈雪没有失望,却难得会心地笑了一声,道:“祁贵就是这个样子,傻愣傻愣的一个人,心就跟山里石头一样,光滑坚硬,容不下半个心眼,或许看着周围那些十八个玲珑心的人看得多了,见了他,反倒觉得淳朴得可爱。祁贵在家里做工,我时常逗他取乐,我不知道那算是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我总是想要找机会接近他,我相信,我对他的喜欢他应该是知道的。”
祁贵微微一愣,随即点了点,很小声地说了一声:“我知道的。”
“可是,你当时却什么表示也没有。”陈雪声音中带着一丝哀怨。
“我不配。”祁贵把头压得更低了。
“为什么雪莲又被你带进了山,而刘香又会跟着刘三生活?”吴吉终究不是神仙,他也有解不开的问题。
6、
“孩子是我和刘三一起偷出来的。”祁贵接过话茬,“原本配合陈小姐做完试管之后,就没有我什么事了,我也决心将这些事情以及心中的那份情感都烂在肚子里,但是刘三一直关注着事情的发展,孩子出生的第三天,刘三突然找到了我,他问我想不想要回孩子,我当时整个人都是懵的,我虽然文化不高,但我也知道,那也算是我的孩子,她们的血脉里也流着和我一样的血,我当时鬼事神差地点了头,他转身就回房间把两个孩子送到了我手里。我说我们收了人家的钱,这么做事不厚道,刘三告诉我,这是陈小姐的丈夫刘洋让他做的,他还说如果我不要,他就把孩子卖到其他地方去,有钱人家生出来的孩子,白白净净的,大把的人要。我问他要什么条件,他说要这次‘做种’的钱,我想都没想,就把钱给了他,自己的孩子,怎么能让他拐卖到外面,陈小姐,是我对不起你呀。”
祁贵跑到陈雪面前,噗通一声,就跪在了陈雪的面前,陈雪赶紧把他扶起来。
“既然刘三把孩子卖给了你,后来为什么刘香会跟着刘三过活呢?”这是吴吉第二次问这个问题。
“后来山桃找到工地来了,刘三以为他与我私通,拿起刀就要砍山桃,我把刀子夺了下来,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山桃死后,刘三用两个孩子威胁我,让我和他一起把山桃的尸体丢进了工地没有灌浆的柱井里,为了防止我反悔把这件事抖落出来,他带走了其中一个孩子作为要挟,这个被带走的孩子就是刘香。”这下子,刘香的身世之谜总算是解开了。
祁贵讲完之后,摇了摇脑袋,满脸不解地问道:“我弄不明白,明明费了千辛万苦才把孩子生出来,转头为什么又要把孩子交给刘三这样的人渣呢?”
“因为嫉妒。”陈雪接着祁贵的话,说道,“刘洋也意识到了我对祁贵的好感,他怕孩子留在身边,不但不能巩固他的地位,反而有可能让我将对孩子的感情逐渐转移到祁贵的身上,到时候,他的所有计划就全部落空了,这事是后来刘三行凶前得意忘形之际告诉我的。”
“我没有想到后来还能见到你。”祁贵颇为感慨地说道,“这也许就是上苍的安排。”
“那不是上苍的安排,那全都是刘洋的谋划。”陈雪说话的语气越发地冰冷,“孩子刚丢的时候,刘洋到处去找孩子,还发布了寻人启事,哪里有消息,他都会第一时间赶去验证,虽然最后都被证实那些所谓的消息不过是一些骗人钱财的把戏,但是当时的我对他还是万分感激的,为了弥补这份感激,我将很大一部分名下的财产转移到了他的手上,可是,他依然无法满足,生意上的失败再加上嗜赌成性,他在外面欠下了一笔巨债。最后,他决定铤而走险,又一次想要将我制造成意外。他带给我一个关于孩子的消息,说出了孩子所在山村的地址,他说他有一个紧急的事情要出差,等出差回来就陪我过去,我当时心急如焚,等不及他出差回来就自己开车上了路。所谓的出差不过是他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他联系了刘三,将我出发的时间泄露给了刘三,刘三也是个人精,为了将事故做得足够真实,还提前两天故意制造了一些小事故,让原先经过那里的车辆避开那个路段,我正中他们的圈套,但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车祸之后,我竟然没有死去,还被祁贵救回了家。”
“我是打猎回家的途中,正巧经过那里,打开车门,看见是你我当时吓了一大跳。”祁贵将当时的情形描述了出来,“我当时又惊又怕,我担心你会把我认出来,把雪莲要回去,但是,你当时伤得太重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你死去。我当时已经没有了年轻时的模样,所以我只能赌一赌运气,希望你不要将我认出来。”
“但是我太聪明了。”陈雪狡黠地一笑,随即道,“我一下子就把祁贵认了出来,我和他商量孩子们的未来,我想把孩子们接到身边生活,但祁贵反对,他说刘洋这个人太阴狠,他怕我斗不过刘洋,所以当时只好作罢,为了掩人耳目,不让刘三觉察,我们故意装作没有将对方认出来的样子。再后来,就发生了刘三意欲对我不轨的那件事情,其实那天是刘洋授意刘三来杀我的,刘三得意之余,将之前的事情和盘托出,但他临时起了色心,意欲不轨,本来一切都在刘洋的计划之中,幸好雪莲聪明,刘三刚来时,她就觉得要出事,找到村长家,打了110,叫来了警察,刘洋在村口等刘三消息,远远看到警察到了,他怕刘三露馅,赶在警察到来之前,想要赶走刘三,正巧赶上刘三行凶的画面,眼看警察已经到来,他情急之下,冲进房间,把刘三一顿胖揍,直接将刘三打昏了过去。后来他又叫人去监狱威胁刘三,告诉刘三如果刘三胆敢把他供出来,他就会把刘三在工地杀人的事情也一并交代出去,刘三只能投鼠忌器,认罪伏法。”
“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了,你回去之后,为什么没有立即将刘洋的罪行公之于众,反而和他继续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年。”吴吉的疑问也是在场所有人的疑问。
“因为之前我不知道刘洋的真实面目,将大量的资产转移到了他的名下,我不在乎那些钱,可是有了那些钱,他就可以买通关系,找人顶罪,我不能拿孩子们的未来冒险,所以我用了十年时间剥离他与公司的联系,一点一点收回他手中的权利,眼看马上就要成功了,却没有想到,发生了后来的事情,是我的优柔寡断害了两个孩子。现在,还让刘洋跑掉了。”
吴吉斩钉截铁的回答道:“放心,正义也许会迟到,但绝对不会缺席。刘洋的行踪已经被我们掌握,他跑不掉。”
尾声
陈雪、雪莲、祁贵一起为刘香求情,希望刘香可以被免于起诉,但吴吉最终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刑事犯罪一旦被定性,即便受害人要求撤诉,也是不可能的,不过吴吉答应雪莲,会尽全力在法庭上为刘香求情。刘香也选择原谅了陈雪和祁贵,她向雪莲认了错,并希望可以在狱中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
刘洋被法院重判,而刘三因为新的证据被法院追加起诉,他们这辈子能走出监狱的机会应该是很渺茫了。
阳光正好,陈雪躺在自家的花园里,一边看书,一边享受着这个悠闲自在的午后,雪莲从房子里走出来,递了一杯咖啡放在陈雪身侧的边柜上,雪莲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着站在她的身旁,陈雪一把把女儿拉过来,紧紧地搂在自己怀里,女儿的回归是她余生唯一的寄托,她有点期待,未来的日子还有很长很长。
陈雪的目光驻留在天空一片宽阔的云彩上,云彩的尾巴上被疾风拖出一大片鱼鳞状的波纹,陈雪记得,在山村时,依稀也见过一样的云。
祁贵提着猎枪,站在山岗上,恰巧他也在看天,恰巧也看见那片拖着长长鱼鳞尾巴的云彩,祁贵觉得这绚丽的云彩像极了一对翅膀,他在等女儿的回归,雪莲说,等到学校放了假,她就回来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