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表哥打来电话,让董军赶紧去银行把风兰带回家的时候,他正围着烧烤摊忙得晕头转向。
头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滚,流入眼睛,再加上烟熏火燎,腌得眼珠阵阵发胀。
一手抓住烤串在火上翻滚,一手捏调料不停往肉串上洒,只能抬起胳膊肘,用油腻腻的护袖胡乱抹一下脑门。
表哥的电话,是在连续响了几次后,被坐着一边等烧烤的大学生,帮着按下免提。
按往常,吃烧烤高峰都在六点之后,那时学生下课,上班族下班。
哪料想,工学院这天召开秋季运动会,5点不到,涌进来一群大学生,围着他的“大拇指烧烤”叽叽喳喳。
生意好,董军自然高兴,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忙乎。
可这节骨眼上,凤兰居然背着他去银行要往陌生的帐号上汇款5万元。
在银行做大堂经理的表哥怎么也拦不住,只得打电话给董军。
02
老婆凤兰临出门前,不是说去书店买文具,然后接儿子放学,怎么突然想起去银行汇款?
董军围裙也来不及摘下,直接跨上电瓶车,一头冲了出去。
甭说五万,就是五百、五十也心疼,哪一块钱没被夫妻二人的汗水濡湿过?
进了银行,表哥径直把凤兰的拎包塞到他手中,说不能把包撒手,钱还在包里。上星期,有个中年大妈到柜台,要汇钱给陌生人,我们劝了半天,结果她一转身到ATM机上把钱汇走。等醒过神来,一屁股瘫倒在地,哭天骂地。
凤兰走过来夺包,“不学习理财挣快钱,学区房要等到驴年还是马月?吴阿姨给我看过账单了,她投资五万,一个星期实打实地赚两万。别耽误时间,赶紧把钱汇过去。”
凤兰口中的吴阿姨,在小吃街新租摊位卖鸭血粉丝汤,距离董军烧烤摊十来米。
董军拖着凤兰就往外走,“那吴阿姨从哪块来,你都不清楚,她说猪能飞上天,你还就真相信?”
几番争夺,凤兰力气不及董军,只得骂骂咧咧地跟他身后去接放学的儿子。
03
董军和凤兰都来自农村,在城里讨生活。
起初,董军做过码头搬货工、踏过三轮车,凤兰做过纺织厂女工、超市收银员。
虽然都是力气活,好在两人跌倒抓把泥,什么挣钱干什么,生活上又精打细算省吃俭用,几年后终于积攒下一笔钱,回老家推倒破旧的平房,翻盖起三层小楼。
抬头望着亮堂堂的新房子,二人很有成就感,觉得这日子越来越带劲。
儿子小亮一直留在乡下给父母带,被娇惯得不行,尤其是上学后,三天两头接到老师或家长状告小亮调皮捣蛋的电话。
董军夫妇学历不高,但从这几年吃辛受苦的经历中,晓得将来的社会肯定离不开知识和文化。
于是小亮二年级开始,就把他接来身边。因为租房住,所以小亮只能入学城郊一所普通小学。
自从做了烧烤生意,收入一天比一天好。
口袋有了余钱,夫妻两个动了买学区房的念头。
年前的一天,董军陪朋友去看房。房产商为求年前资金尽快回笼,促销优惠力度特别大,他心动得不行。
他打电话跟凤兰商量,凤兰当即欢天喜地送来了订金,选下房号。
一个星期后,凤兰架不住别人说房价涨幅太大年后肯定回调,要董军去退房。
董军不肯,凤兰自己跑去售楼处又哭又闹,售楼处不得已退还她家购房押金。
谁料想,年后的房价不但没跌,反而一路上涨。凤兰肠子后悔青了,手中余钱已不够首付。
04
春来春去又一年,小亮上五年级。
学区房的事步步逼近,凤兰坐不住了。一有空闲,就去看房。
市中心价格高,那就偏远地段。
踏着电瓶车,整天东跑西颠,终于相中一套二手房,面积虽小,但价格适中,学区属于二类。
这次夫妻两个一拍即合,正准备第二天交钱签合同,当晚凤兰的父亲在乡村公路上被汽车撞倒,生命垂危,肇事车辆又逃得无影无踪。
凤兰是家里独苗,在给医院投喂十多万之后,终于把父亲的命救了回来。
这下,手中余钱凑不够首付,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套房子花落别家。
吃苦耐劳又一年,小亮小学即将毕业,夫妻两个又为悬而不决的学区房焦急。
为此,两人天天跑房产中介,看楼盘,一次次却步于高挺的房价。
就在凤兰为钱发愁之时,就有人送来大好的挣钱机会,她怎么会轻易放弃?
董军理解凤兰的良苦用心,也就没有过多责备她。
只是告诉凤兰,天上哪会掉馅饼?若不是表哥阻止及时,那五万元就会在眨眼之间打了水漂。
05
到了烧烤摊,凤兰一屁股坐在油腻的地上,泣不成声。
董军走过去,轻轻地拍拍凤兰的后背。他嘴笨,说不出多少宽慰人的话。
凤兰站起来,抹一把眼泪,换上笑脸,开始招呼生意。
董军放下心来,他知道凤兰是个直脾气,哭过喊过,情绪发泄完,就啥事没有。
可这一次,几天过去了,董军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凤兰时常愣怔发呆,或者捂嘴傻笑,还得空往外跑。
董军上共用厕所,几次见她和吴姓女人在店里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他喊一声,凤兰立马像兔子一样,惊得跑出来。
无凭无据,董军只能口头劝她,捂紧口袋不能上当受骗,不要跟吴姓的女人走得太近之类。
风兰摇摇头,回他意味深长的笑。董军看出来,那“笑”表示恨铁不成钢的无奈,还有胜券在握、犯不着跟你啰嗦的大度。
每天收摊回到出租屋,董军第一件事,就是开锁检查,看到银行卡安然无恙地躺在抽屉里,才放下心来。
06
自风兰嫁他那天起,董军就暗暗发誓,一定要努力挣钱,给她给父母创造好生活。
事实上,风风雨雨十多年来,凤兰不管吃多少苦,从不埋汰他,无论受多少累也从不抱怨他骂他一句,反而可劲地对他好,还经常安慰他:咱们既然是一根藤上的苦瓜,相互取暖强过相互抱怨。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凤兰的好,董军点滴在心头,他也唯有加倍对凤兰好。
所以,打工也好,做买卖也罢,挣多挣少都悉数交到风兰手中,家中诸事听凭凤兰安排。
凤兰也真是贴心,每晚睡觉前总会喜滋滋地跟董军唠叨几句:今天掐头去尾挣了多少,只要肯出力流汗,这日子会越过越有滋味。
可是,自打那天在银行被拽回家,凤兰再也不跟他唠叨这些鸡零狗碎的日常,反而时不时地冒出一两句“我会让你刮目相看”、“机不可失顺势而为”之类让他陌生的话。
果不其然,董军担心的事,终于发生。
那天下午,凤兰送小亮上学后,迟迟不回。
董军打她电话,语音回应不在服务区。
急急跑回出租屋,拉开抽屉,凤兰的银行卡和身份证都不见。
董军顿足,后悔没把钥匙藏起来。
惊出一身冷汗,拨打电话给表哥,表哥说没见凤兰来银行,不行求助警察。
派出所内,民警根据凤兰的身份证号,凭借相关技术,锁定她入住酒店的位置。
07
当民警带着董军赶到酒店时,凤兰正扒在电脑前,眯眼摸索,准备进行网上汇款。
民警拿过凤兰的手机说,这是老套路,把手机设定为飞行模式,切断和外界的通话功能,然后对方利用网络遥控指挥受骗人,把钱转到指定的账户。
民警教训一番,凤兰点头称是,然后温顺地跟着董军回去。
走在路上,一阵秋风卷起片片落叶,撩动起凤兰凌乱的头发。40岁不到,白发根根可见。全年无休,没早没晚地跟着自己吃辛受苦,什么样的容颜能经得住风吹雨打?
董军一阵心酸,硬生生把滚到嘴边责备的话咽了下去。
伸过手臂,把他的妻揽过来:“后怕了吧?幸亏你网上操作不熟练,假如我们再迟会儿到,恐怕那十几万就羊落虎口有去无回了。也算吉人自有天相,咱家躲过一劫,以后可不敢再轻信别人了,自古有言天上不会掉馅饼。学区房的事,不能太着急。实在不行,咱就把小亮送回镇上读初中。只要一家人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你再帮助我多做些买卖,面包会有,房子也肯定会有的,哈哈哈,别再愁眉苦脸了好不好?”
日子又恢复如初,只是凤兰在生意的空闲常常划拉手机,有时甚至丢下等吃的顾客,急急地躲去棚后的角落里。董军几次喊她不应,走近拉,她才大梦初醒一样回过神来。
有次,小亮抄写凤兰微信群里老师发来的作业。董军帮助看题目时,“原油”、“纸黄金”、“投资专家”等字眼接二连三地跳出来,还没有来得及细看,从厨房出来的凤兰撇手夺过手机,跳着躲开,仿佛被人追赶。
董军目瞪口呆,眼前这个抱着手机紧张兮兮的人 ,还是他耳鬓厮磨的凤兰吗?以前他俩的手机随手放,不设密码,可以随便看。
见父子俩大眼小眼地瞪她,凤兰干咳着踅回,揉揉儿子的头发,说认真学习,妈妈一定给你找个好学校。
望着信誓旦旦的凤兰,他欲言又止。
08
那天午后,董军正在午睡,凤兰轻手轻脚地进来,窸窸窣窣地翻找抽屉钥匙。
一个激灵,董军翻身坐了起来,“你又打算去给人汇款理财?跟你说了多少遍,那都是骗人的把戏,怎么就说不通呢?不把那些血汗钱拿去喂狼喂狗,你就绝不罢休,是不是?”
结婚多少年,这是他第一次对凤兰发这么大的火。
见凤兰瑟缩退后,他有些不忍,换成轻言细语,“我送小亮上学,你在家好好午睡,不然晚上摊位那边熬不住。”
平时接送小亮、家务诸事,都是凤兰操管,是想腾出时间让董军多睡会儿。
烧烤买卖,很磨人。
从下午熬至清晨一两点,收摊睡个囫囵觉,他还得天不亮就起来,满菜场寻找质优价廉的食材。回来后,挑、拣、洗、切、穿串等一系列工序也破费时间。一天之中,就指望中午补上结结实实的一顿觉。
早先有个老奶奶,会拖着捡来的垃圾,在过道里刺啦来刺啦去。
凤兰就隔三差五地送去馄饨、水饺,哄得戾气熏人的奶奶把满脸的皱纹笑成一朵菊花,再也不在董军午睡的时间乒乒乓乓,连咳嗽老痰,也捂嘴走到过道外。
几个孩子上学,也会叽叽喳喳,回声嘹亮。凤兰也是变着法子地哄他们,以至于孩子再上学时,耗子一样快速地溜出去。
风兰对他的疼和爱,融化在一饭一蔬与点滴行动中,是波澜不惊,是细水长流。
多少次,董军在心中感叹,感谢老天,得遇这么一个体贴入微的好女子。
老婆孩子热炕头,使他肩挑百斤而不是沉重,风吹日晒而不觉得苦哈。
可是,这样的凤兰为了买学区房,怎么就痴迷上道听途说的投资理财,十头牛也拉不回头了呢?
09
又是一天午后,董军送小亮上学回来,凤兰已不在屋里,连续打她电话,无人接听。
董军心头一凛,直奔烧烤摊位。半路上接到表哥的电话,说凤兰在银行大厅哭疯了。
他赶去银行,凤兰低头瘫坐在靠背椅子上,像经冬的枯树,萎靡不振,了无活力。
董军鼻头一酸,上前拉她。
抬起头,目光空洞,怔怔发呆,下一分钟,霍然站了起来,紧紧抠住董军的胳膊,“我犯下大错了,下午我给人汇款二十万后,转瞬就被拉黑,我这才大梦初醒。你快去求求表哥,能不能想办法把钱追回,我都求他半天了。”
一旁的表哥两手一摊,“钱一旦汇入对方的帐号,就等于进了别人的口袋,还是去报案吧,或许……”
董军摇摇头,阻断了表哥。
“我真是脑子进水了,你劝我多少回,就是死活听不进,上赶着给骗子送钱。呜呜呜,我不能让钱打水漂。你看你,满手满胳膊没有一块好皮,整天被烟熏火烫。我就是想让你少吃苦受累,才着急赚大钱。哪知道……你打死我算了,呜呜……”凤兰举着董军的手拍打自己的头,泪如雨下。
董军连忙抱紧她,“知道,我都知道。你是心疼我,怕我起早贪黑累死累活,才走错路的。嗯,对不起,那钱被我骗走的。表哥,你快来告诉她。”
他要赶快告诉凤兰真相,不能让她伤心欲绝。
确实如此,这一次,是董军和表哥密谋“骗”走那二十万元。
10
那次在酒店被民警教育后,凤兰还是执迷不悟。
那晚,董军看到凤兰手机上有关投资理财的微信,偷偷拍照发给表哥。
表哥分析,不能肯定这就是骗局,但是身边有好几拨人,因为此番操作,一夕之间损失巨大。骗子冒充投资理财专家,骗取大额汇款也时有发生。
董军了解凤兰的个性,既勤劳善良,又倔强固执,认准的事,九头牛也难拉得回。
如此看来,凤兰不吃大苦头,很难真正回心转意。但如果血汗钱真被骗走,可能会要了凤兰半条命。凤兰受伤,他也不会好过,他们是一根藤上的两苦瓜。
思来想去,董军跑去请表哥拉回凤兰。
架不住董军三番四次央求,表哥只好请受过骗的朋友出马,冒充投资理财专家,主动电话、微信联系凤兰,再一步一步骗取她的信任。
凤兰买学区房心切,在受到快速高额回报的诱惑后,一步步放松警惕,以至于陷进圈钱的“深坑”。
人啊,不论其出发点如何纯良与美好,一旦急功近利,就很容易丧失理智的判断,走上歧路而不自知!
“天上不会掉馅饼”,每个人都耳熟能详,但是“馅饼”当前,又有多少人能经得起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