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格的注目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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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里,太阳糊蒙蒙,天穹像一面粘着粉尘的筛子。一只苍鹰时而滑翔、时而俯冲,撞到筛眼上,急速抽身,掠过筛子边缘,消失于空濛。不远处的沙渚,几只灰白色的野鸭在扑翅戏水,与人无忤亦无猜。

老农朱式根在溪边地里“点”(即种植的意思)黄豆。先用角锄挖窦,在每个窦里撒一撮土灰,再投下两粒种子。嘴里且不停地自言自语:“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仿佛在教训别人,又像是在勉励自己。

老朱一辈子习惯这样的劳作,日复一日,老茧成拳,一晃到了古稀之年,从来不嫌农活瘆人,反觉得辛苦有得,得来实在,心安理得。可是,今天老朱的情绪异常,他那不断念叨的“口头禅”,明显针对的是自己,是在为自己打气、提劲。他确实累了。那是一种积蓄了一生的累,是一种末路老人方寸渐乱的累。常人谁能理解?

三分地的豆点完,暮霭已经浮上水际山沿。老朱并不急着回家,坐在地墈上,点一支烟,吸一口,远远望着那个熟悉又略显陌生的村庄。

收拾农具之前,得先收拾一下心情。他从布袋里抖出半把剩余的豆种,看过,数过,拣起,放下,手心里时而漫过充实的质感,时而随着松开的指缝又滑向空空落落。

老朱终于发现,他的黄豆种粒粒饱满,可他自己这颗“种”并不好——要不然,儿子重点大学毕业,怎么会连一份工作都找不到?儿子在城市里混不下去,说是回来考公,窝在家里啃老都快一年了!

村人笑话老朱“一把老骨头还要熬三两油”。他听出其中暗含的意味,懒得应答,但因此变得怕见人,更怕人多的场合。野外独处的劳作遂成了他的逃避方式。

天暗了,四处的飞鸟和野鸭都已隐没。他终究不得不打道回府。

走进家门,看到老伴还在戴着老花眼镜用尼龙线穿木珠——本地生产汽车座垫的厂家分发到各家各户的一项手工副业,一个妇女穿一天可赚三五十元——没见儿子影子,不用问,肯定在楼上房间玩手机。

老伴放下手中生活,端菜上饭,老朱洗洗手,擦把脸,叫声“吃饭!”有意呼叫儿子,未见应答,心头拔凉拔凉,无奈低头,闷闷不乐地端起饭碗。

此刻,老朱感到的不是儿子的无用,反倒是自己的无能。把儿子供养成大学生,大学生懒得搭理老农民,老爸还得看儿子的脸色说话,生怕一句话说重了,伤了儿子的自尊。早知如此,读什么书啊!

老伴小心翼翼上楼去请儿子吃饭,老朱眼前浮现的又是儿子不屑的眼神。

儿子总算下来了。出人意料,儿子一边踩着楼梯,一边看着手机,不知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嘴角竟然露出了一丝笑意!

老朱于是乎松了口气。

“嘿嘿,居然有这样的名字,跟你只差了一个‘木’边旁。”

儿子一边吃饭,一边继续划拉着手机。

“谁?”

“朱式艮。哦,这‘艮’的意思,像征山,表示稳固、静止、坚定,教人动静皆宜、坚定不移。这名字出得好,怪不得会当大官。”

“他叫什么?”老朱放下筷子。

“朱式艮。你叫朱式根,他叫朱式艮,差一点就是你。嘻嘻,脑洞大开,脑洞大开,我都成智能人了。不说了,不说了。”儿子放下手机,挟了口菜。

“是什么官?”

“刚开过大会,新上台的。这官大得吓人,按从前的说法,至少是朝廷一品大员吧。”

“哪里人?”

儿子又翻了翻手机,确认:“江苏南京。”

“江苏南京?”老朱稍稍吃惊,转对老伴:“你记得不……”

老伴摇摇头,漫不经心。

老朱霍然立起,转身去房间打开橱柜,又推又拉,翻了三四个抽屉,竟翻出一页褪黄的纸条,递给儿子,抬头望着窗外,声音颤抖,语无伦次:“真、真的是他?难道真是他?”

儿子接过纸条扫了一眼,那一瞬间,居然也现出一脸茫然。


本村朱氏家族百年来就没出过一个人物。

那年朱式根的儿子朱满春考上重点大学,冒了个泡泡,以为出人头地了,结果还是“鸭吃螺蛳壳”空欢喜了一场。

朱式根只怪自己这颗“种”不好。自己这颗“种”不好,当然表明父亲上代的“种”也不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于是,他在责怪自己的同时,无端地又迁罪到那个从未谋面的生父!

从前有祖孙三代,祖父举人,孙子举人,夹在中间的儿子与老爸抬杠,说:“你爸不如我爸,你儿不如我儿!”一句俏皮话,最没出息的那个,把自己捧成了最成功的C位。可朱式根没那好福气,从生父到儿子,就像一条扁担两个筐,他站中间,两头的压力都吃牢在他肩上。

朱式根有三女一子,儿子最小。当初为生这个儿子,老婆东躲西藏,吃了不少苦,还差点被扒了屋顶,好说歹说,交了罚款,才补领了儿子来这世界的入场券。儿子自然就是“宝药卵”,为了儿子,老朱夫妇对待女儿不免有所亏欠,逼得三个女儿自找对象自寻郎,早早逃离了娘家。老朱一心要将儿子培养成大学生,掏光了所有的家底,私下还烧了不少香火钱,可谓煞费苦心。

别人不知道的一个秘密,自从儿子考取县城高中,每年清明,老朱都要独自一人到五里外的“进士墓”去上坟,希望老祖宗能给儿子传递些书香墨气。他私下认定,儿子终于考上重点大学,与那位进士先祖的暗中照拂绝对有关。

他想让儿子跟他一起到进士墓前还个愿,被儿子一口否定:我读书,干古人何事?

不过,儿子自从看到了那张纸条,不知出于何种考虑,这次竟然主动交待老爸:清明到了,我跟你去看看进士墓。

“进士墓”不在村前翠屏山下的宗族墓园,而是离群索居独处于五里路外的“倒趿靴”下——“倒趿靴”,实为一块硕大的岩石,形同古人的一只倒竖的靴子,靴底朝天,矗立在一座小山顶上。

去“进士墓”要翻山,山路其实就是一条水沟。刚下过雨,还有湍急的水流。几处巉岩断壁,须抓着嶙峋的石头才攀得上去。老朱这把年纪,爬山如履平地,儿子从小没有上山砍过柴,一番攀爬下来,全身汗透,还溅湿了裤腿。

爬到水尽处,眼前豁然呈现数亩方塘,静卧在山湾里,碧清碧清的水面,微风吹起涟渏,周边一圈茂密的杉树,与世隔绝,四周安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再往上,有一片松林,松花正在默默谢去。翻过山岗,迎面是高过人头的茅草,叶片如刀,幸好老朱事先专程赶来,用柴刀辟出一条窄窄的通道,直至墓前。

墓前的台基也已作过清理。老朱挖了两簸箕黄土复盖坟头,插上一杆白纸飘带“坟头签”,在石板坟面前摆下水果饼食等供品,然后跪在坟前默默祷告。

儿子站在一边,象征性地拜了三拜,嘴里嘀咕着:这位老祖宗好选不选,怎么选这样一个偏僻的角落?

老朱拍拍膝盖上的土屑,抬手指向远方,说:这地方好风水啊,一眼看到五十里外的县城!又兴致勃勃地讲起老祖宗的轶事:据说老祖宗选中这块墓地,就是因为看中了“倒趿靴”这块岩。老祖宗生前喜好吃鸦片,死后还惦记着鸦片没吃完,就让棺材脚一头顶着这块岩,那架势,就像人躺在象牙床上抽鸦片,一条腿高高翘起,悠哉悠哉晃着那只靴……

可是,没等他讲得尽兴,儿子突然发现新大陆似的叫了起来:这“进士墓”是假的!

“你瞎说什么!”老朱听了就来气,“老祖宗生前是进士,有老祠堂的匾额为证,据说当年落葬时县城总祠来了八乘大轿,送葬的有好几百人……”儿子一点不理解老爸这些年付出的心血:老祖宗身后萧条,县城的直系后代都将他遗忘了,本村朱氏族人只管自家三代,更无人记得这位先祖。当初老朱起念为其扫墓时,坟头四周的杂木乱草早已封得严严实实,坟前石墈坍塌了好几处,花了两天工夫才修好。他这样做,都是为了谁啊?

“肯定是假的!”儿子谩言无忌,不知轻重:“你看坟面,‘道光三年进士朱公XX之墓’,台头、落款都没有!通常古墓上都有‘先考、先妣’字样,还有孝子贤孙署名,这上面什么都没有!”

老朱好似被当头浇了瓢凉水,将信将疑:怎么可能?这么好的坟面,还是灵溪绿岩打造的,普通人家哪里用得起……”

儿子一口咬定:“这坟面是后人重竖的!堂堂进士,至少子孙两代不会不留名。”

儿子说得似乎也不无道理。那么,后人重竖会是谁呢?他们为何重竖?为何又留下了破绽?

世代相传的进士墓,朱式根向来笃信无疑,此刻听了儿子一通议论,不免也疑窦重重,大为扫兴。当日父子怏怏而归。

儿子随后就去族中长老处借来新修的谱牒,翻阅之后,告诉父亲:谱里有这位先祖的小传,根本不是进士,只是个廪生。号称“素封’,有钱,短命,倒是可以佐证他生前喜好鸦片的传说不虚。

但朱式根还是想不明白:先人为什么要造一个假进士?仅仅是为一个虚名,还是另有原因?没有必要造假啊,即便是真进士,过去了200年,又有何分别?皇帝老儿的后人都走散了,疏远了,谁还信你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他只是感到深深的惋惜:朱家无人,难得一个进士,怎么又是假的?


朱满春不信父亲所谓的“进士保佑”,但对父亲可能有一位显赫的兄弟,却为之十分神往,更有着十二分的期待!

这会是真的吗?真的有一位在朝中当大官的叔父?这可是比前清进士份量十倍都不止啊!如果有可能,哪怕只是一丝丝可能,也是一个机会,难道不应该去争取一把!

可是朱式根并不理会儿子的想法。一想起那个面目模糊又可憎的生父,心里就隐隐作痛!

朱式根提起二十年前的那件稀罕事,老伴居然没有一点印象,说明女人头脑简单,什么都不往心里去。儿子朱满春其时还小,置身事外,不记得情有可原。

真正的当事者是母亲和朱式根,附带还有一位旁观的“叔”。

母亲健在,是这户人家事实上的当家人。

那天上午,来了一位与母亲年龄相仿的女客人,富态,白皙,衣着不俗,胸口挂着一串珍项链。是一位乡干部陪着来的。“接客门风”,母亲给两位客人让座,倒茶,却用一种疑惑的眼光打量着那女人。

“哦,这就是朱苟娃的家。你就是朱苟娃的原配。”那女人坐下,环顾一圈农家屋宇和摆设,瞄一眼女主人,缓缓启齿,话语里略带矜持。

“朱苟娃?我不认识。”母亲诧异。

“哦,朱苟娃,他原名朱苟弟。”

“朱苟弟?”母亲怔住了,突然情绪爆发,咬牙切齿,破口大骂:“这个死鬼!他没死?他在哪里?他怎么还没死?不可能,不可能,他早就死过十遍八遍了,不知投胎到哪做猪做狗去了……”

那女人显然是见过世面的,不惊不诧,不急不忙,转而安抚女主人,叫声“嫂子,这些年来真是难为你了。你慢慢听我说,我这次来,就是受朱苟弟委托来看你的。”

“他真的还活着?他怎么不自己来?这个天杀的!整整四十五年啦,抛下我孤儿寡母,音讯全无,死到哪里去啦……”母亲放声号啕。一旁的朱式根看傻了眼,不知所措。叔坐在灶堂口,默然无语。

“老朱生了肝癌,走了。临终托我来看一下你们母子。”那女人叹了口气,从随身皮包里掏出一个鼓鼓的信封,放到桌上,说:“这是他让我转交给你的2万元钱。他说他知道这点钱补偿不了自己的亏欠,只能是表示一下心意了。”

“心意,什么心意,他的心早被狗吃啦!我不要这臭钱,没有他,我娘儿不是也活过来了!他不得好死,想拿这点钱买个心安,我不会让他这么便宜!”母亲继续发飙。一旁的乡干部拍拍她肩膀,尽力让她安静。

于是,当着乡干部和女主人,客人简单地说明了事情的原委,勾勒出一个男人离乡背井丧魂落魄的一生:

原来,这女人的丈夫和朱苟弟当年都被抓了壮丁,上战场不久便成了“解放兵”,一直在同一部队,还参加了抗美援朝。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两人可谓生死之交。朱苟弟不识字,也不恋家,从军数年,一封家书都没写过。转业时,像他这种小排长,可以选择解甲归田回乡务农,也可以听从组织安排留在城市工厂当干部,何须问,当然是留城市喽。本来他还想过把老家的妻儿接过去,但很快遇到了喜欢的女同事,于是隐瞒了老家有原配、儿子的事实,为此还改了名。老战友挺仗义的,知根知底,对他的行为看不惯,曾经劝说过,但他听不进。大城市的魅力比乡下老家不要大太多,幸福来得太快太美满,他根本无法招架。加之当时干部圈里流行“弃旧换新”,他便昧着良心,抛弃了老家的糟糠之妻。直到晚年,才吞吞吐吐向老战友夫妇透露了心里的惭愧,这辈子对不起老家的妻子。但还能怎样呢?他对那边的妻儿一直隐瞒了真情。反正双亲早已不在,就当他死在战场了,愣是四十年不敢踏上回乡的路。直到临终,才私下向老战友托付了后事……

老战友夫妇本来打算一起过来,不料男人启程前中风坐了轮椅,只好由妇人来了却心愿。她说:朱苟娃现在家庭条件不差,老婆退休了,有个儿子,大学毕业,在上海政府部门工作。

来客说的这些,对于眼前这户人家已经毫无意义。母亲绝望、气愤之余,心死如灰,号哭转成了呜呜的低泣。

朱式根目睹这一幕,了解到亲生父亲的为人,也是愤愤不已,一股怨气憋在心头,堵得难受。想想没意思,只好放下。人都死了,活着时两不相干,死了还有什么可说的。不过,他又猜想:父母当初或许也是感情淡漠的一对,否则,男人对“家”怎会一点念想都没有?

在乡干部劝解下,母亲稍稍平静下来,向那女人诉说着自己的种种不幸。那女人再三安慰,又转对朱式根,说:“我看你们家日子也还可以,朱苟弟没有看到,老家的孙子也上学了。我想,你做儿子的就别记恨了,你爸的确也有他的难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活好自己才重要。哦,我带了一张你爸的老照片,你留着。给你个纸条,写着你爸家的地址和你弟弟的名字,如果将来你有心想和那边的弟弟见面,可以去找他。他叫丁式艮。”

客人起身告辞。母亲还在犹豫着要不要那包钱,乡干部说:“这是他的补偿,理所应当。人死了,一笔勾销。别跟钱过不去。”母亲才默默认领了。

事后,一家人几天没作声,空气沉闷。但渐渐的也就恢复了常态,日子照过,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更没人提起生父在城市那边组建的家庭。曾经有过的创伤早已结痂,不经意间被捅破,但随即失去了痛感。

现在,儿子朱满春试探着提醒父亲:是否应该去看看那位叔叔?虽然是同父异母,毕竟也是你的亲兄弟。

朱式根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儿子问急了,朱式根竟然有点不耐烦:“世界那么大,同名同姓的人多的是。就算真是他,与我何干?我们攀不起这门高亲!”


朱式根向来宠着儿子、顺着儿子,这次却表现得有点倔,倔得像块顽石,反常。

其实,他的内心也在摇摆。他何尝不知道儿子的那点心思?如今世道,要么官,要么老板,纯属农民,就是咸菜缸里的石头——笃底!可是,当老板要有资本;做官要有靠山,他朱式根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大学毕业的儿子高不攀低不就,“不上不落,挂在马角”,当老爸的难道不愁?现在冒出个有地位的兄弟,对儿子也许会有帮助,可是,要他去认这门亲,他毫无心理准备,感觉就像吃了个苍蝇,自尊心大受伤害。对他来说,那个兄弟是长是短、是生是熟、是有是无,一切都在虚无飘渺,他从来没有想过,此生还要去接纳一个素不相识、毫不相干的“兄弟”!

朱满春玩起了小心计,对老爸一反常态,不仅不敢当面顶撞,反而处处陪着小心,有事没事挑些话题主动搭腔,只为撬开老爸紧咬的牙缝。

几天后,乡里的李书记在小朱陪同下,登门拜访了老朱。

“老朱,听说你有个兄弟当了大领导,好事啊,这是我们全乡的光荣!”

李书记早年属于“小镇做题家”一类,货真价实的大学生村官,比朱满春大九岁,都当上书记了,朱逢春还挣扎在考公路上,就算考上了,这辈子要赶上人家的步伐,万无可能。

朱式根不明白儿子为什么要把家事捅到乡上去,也不明白李书记为何把丁点儿小事当成了“全乡的光荣”,怕惹出麻烦,赶忙分辩:“是真是假,我也说不清……”

“这里毕竟是大领导的祖籍么,他姓朱。”李书记语气很肯定。

此地乡人“慕强”、“媚上”的情结较别地尤浓,但凡本乡本县人士出了个官,官无论大小,无论在本地或外地任职,无论认识不认识,即便是早在血缘五服之外的族亲,都爱拿来当自家喜事炫耀一番。自从有了手机微信,更热衷于在各种群里传来转去,有所表示,与有荣焉。晚近落马官员越来越多,但做官照样吃香。人家又有一说:不论哪朝哪代、昏君明君、盛世乱世,做官这一行必不可少,官无论好坏,是官就好,哪怕是贪官也会身后留名,祠堂匾额题的是官号,不是罪名,纵使不能流芳百世,也可遗臭万年,落马的官员风光一时,胜如平头百姓默默无闻一世!

“树要皮,人要脸”,朱式根何尝不想光宗耀祖?可是,在他确定自己这颗“种”并非良种、儿子的能力也并不超群出众之后,他便不再强求,相信一切命定,对与已无关的那些纷扰的社会人事便不再关心。通常,能知悉官府内情的也都是“近水楼台”的人。

当然,李书记登门造访,有着另外的目的。

“满春都跟我说了,我看这事八九不离十。老朱啊,现在要你替乡里做贡献啦!你知道,我们这个乡是全市最穷的乡,市里让我来挑书记担子,我压力大啊!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要资源没资源。全市招商引资搞得轰轰烈烈,我愁着无处下手,夜里睡不着觉,都要得失眠症啦!这样,我们说干就干,你这位兄弟就是我们乡也是全市的财神,我们准备一下,过两天就去找他。老朱,你陪我们跑一趟——不,也可以说是我们陪你跑一趟,去见见你这位兄弟,既为公家铺条路,也可遂了你的心愿!”

“李书记啊,你误会了!就算真是兄弟,我也没打算认他。我认他,他会认我吗?我不想看人家眼色。”朱式根想的与李书记根本不在一个频道。

“老朱,这事我已向市领导作了汇报,市领导也很感兴趣。你别当是自己的个人小事啊。”

朱式根愈加纳闷:这官民对话,怎么就像鸡同鸭讲?不错,这些年,政府在农村花了不少钱,做了不少事,又是公共厕所,又是庭园化,又是拆违,又是禁养猪羊鸡鸭,好是好,都是替百姓着想,可他总觉得,公家的事与家庭私事,不是一码事。

他还是阴着脸,不吭声。

一旁的朱满春不乐意了,说:“爸,李书记这么大的情面,你还摆什么臭架子!”

李书记不恼不躁,反而转嗔为喜,笑着说:“老朱,怪我没讲清楚。你仔细琢磨琢磨,只要找到了你兄弟这个大领导,搭上了这层关系,满春考公的事还是个事吗?我可以打包票,市领导面前我会一力促成!也不需要大领导出面,一切我都会替你办妥!”

朱式根抬头望着李书记,满腹狐疑。天下有这等好事?他还是不敢相信:“你、你说能帮满春找工作?真话?别诓我。”口气明显软了下来。

“我诓你干吗?只要找到你兄弟这个靠山,满春的事包在我身上!你信不信,以后满春的前途会远远超过我!”

朱式根向来不在意什么靠山不靠山,因为他没有靠山。亲生父亲都靠不到,靠谁去?现在照李书记的说法,只要儿子找到那个叔,或许果真就找到了靠山。他老朱老了,当然不要什么靠山,但能为儿子找到靠山,他难道不应该主动一点?就是受点委屈也值啊。意外之喜,落雪成粉,落雨成米,机会送到面前,还不快伸手去接,充什么好汉哦,这世上就你硬气?

“那,你们看着办吧。”他不得不服软。

可是,找兄弟,怎么找,到哪去找?出门要花盘缠,他的能力,充其量就是让儿子呆在家里添双箸,这种烧钱的事,他爱莫能助。再说,他没想好,真要是找到那兄弟,当着面他该说些什么?又该怎么说?

李书记笑了,一言敲定:一切由他安排。三天后启程。


朱式根独自躲在房间里,对着那张生父的照片端详了一番。自从那位女客人交给他照片,他还真没仔细看过,一直懒得看,怕看了心头有阴影。

那是父亲年轻时拍的,也许正是他一生中的高光时刻:穿着黄军装,戴着军帽,站姿笔挺,派头十足;但眼里透出的神色略显暗淡,有些浑浊。照片是彩色的,那时的彩色是画上去的,所以褪色严重,局部已经模糊。

朱式根看着父亲的老照片,没有丝毫的亲近感,只有陌生和排斥,看不出自己与生父有哪点相像的地方。在看到照片之前,父亲对他是个谜;见识过了,父亲的形象反而更加空洞,如一朵飘逝的云。世上已无此人。此人虽为人父,却没有在儿子身上留下一点印记,也是其为人的悲哀。

然而,本以为与父亲已经断舍离,彻底放下,现在冒出一个当了高官的弟弟(假设是真的),让他觉得与父亲之间忽然又产生了某种微妙的联系。

他虽然答应了儿子的请求,可是内心却颇为煎熬,觉得有违自己的初衷。有些事不是说说那么简单,感情这一关过不去,总是有点别别扭扭。

直到临行头夜,依然心有戚戚,辗转不宁。刚要入睡,听得耳边嗡嗡声,以为是蚊子,又像蜜蜂。睁眼细看,却是一个只有黄豆粒大的小老头,捻着几茎黄胡须,对着他呲牙咧嘴。

“你是谁?”

“哦哦哦,我就是‘倒塔靴’下的老进士。晓得你遇上了难题,念你这些年来的孝敬,我来帮你解开心结,助你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老祖宗,你说我该不该去找那位兄弟?”

“去吧去吧,尽人事以听天命。就像我当年进京赶考,考不考得上不知道,不去考就等于自动放弃。你儿子有贵人提携,省了你很多事,何乐不为!”

“可是,我从小到大就没有父亲,父亲生了我,就抛弃了我。我对他、对那个弟弟,一无所知,不想与他们有任何瓜葛。”

“说吧说吧,把心里的苦水倒干净,人会轻松些。”

朱式根觉得老进士面目可亲,有长者之风,便毫无保留地诉说起自己的身世:

小时候,朱式根只听母亲说父亲去当兵打仗,死了,尸骨无存。打仗就是死人,这种事常有的,之前村里有好几个男儿去打日本兵,都没回来。

在没有父亲的日子里,朱式根并未感到有什么异常。从小有母亲的悉心照料,不缺母爱;身边还有一个“叔”,担当着父亲的角色,视他如己出,无声无息却随时随刻守护着他,通常的父爱也不过如此。

母亲和叔没有拜过堂、办过酒,却是事实夫妻,睡一张床。不过母亲始终没有给叔生一个自己的孩子。

传统乡村有一种特殊的婚姻,没有爱,却有情,清清淡淡,丝丝缕缕,断断续续,一言难尽。朱式根对身边这个“叔”,其实并无特别的感觉。叔从早到晚只知道闷头干活,一天没有三句话。待人不善应酬,却极重礼仪。正月里陪客人吃糕粽,往往不等菜上齐便提前离席,走之前,一定会站起身,双手握箸(箸尖一定是向下的),作揖告辞,道声“慢用”,恭恭敬敬,一丝不苟。母亲偶尔会跟他商量个事,他会用“嗯,否”等几个单字回复,至多三言两语,从中却透出一种果断和执着,让母亲感到有一种依靠。

还是少年时代,有一次,朱式根与村里的细佬吵架,人家骂他“野种”,一度令他对“叔”产生了莫名的心理抗拒,故意冷脸相对。一个夏夜,他在外面玩迟了,回到家,忽然听到母亲房间里传出一种奇怪的声音,便贴着门缝张了一眼,只见叔像条狗似的趴在母亲身上一耸一耸,一会便没有了动静;蓦然,母亲翻过身,一把将叔推到床下,轻轻骂声“软茄一根,才痒起来,就没气了……”叔坐在地上傻笑,捧着头一声不吭。朱式根不明所以,顿时又对叔生出了一种轻蔑。

步入成年,他私下对母亲嘀咕:“他究竟是我爸还是叔?”

母亲愕然,惊慌,张口结舌,一时无言以对。

“叫他走!他既不是爸,又不是叔,叫他走!”

母亲突然在儿子面前跪了下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他不是你爸,也是你爸。你有爸譬如无爸,叔不是爸胜如亲爸。没有他,就没有我们这个家,这个家是靠他支撑过来的。吃食堂那年,断了粮,要不是他天天上山去挖乌糯根,我娘儿不知饿死在哪里了……”

母亲诉说父亲当兵一去不返,幸亏叔出手相救,一路搀扶,不离不弃。母亲念念不忘:做人不能没有良心,不能忘恩负义!

朱式根于是释然。他原以为母亲对叔寡淡如水,谈不上什么感情,孰料两人相依为命,另有一种情义如暗流潜生!他既然孝敬母亲,自然也应该尊重叔。

叔走了。转年,母亲也走了。朱式根没有将他们合葬,分别做了两炕坟,并排一起,让他们长相厮守。

朱式根将心比心:乡村的夫妻就是同口锅吃饭、同屋檐下度日。自己老婆更像个没嘴的茶壶,除了生儿育女,天天从早忙到黑,跟老公只会默默相对。其实夫妻缘分没那么复杂,好比身体和影子,老公是身,老婆是影,影不离身,影随身转,赶不走、踩不断。身体往往忽略了影子的存在,但影子最终不会舍它而去;影子虽然附着于身体,但不离不弃也正是它的信诺和坚持。双方的相互搀扶,不是表现在言语,无须谈情说爱,而是基于命运的一致。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把母亲与叔硬往虚幻的感情里拽?

出于对母亲与叔的谅解,朱式根转而对生父更有一种抹不平的怨憎。所幸那个父亲已死,自己也老了,一了百了,曾经有过的遗憾也已磨灭。所以,现在即使有一位同父异母的兄弟真的当上了高官,在他心里也不会激起波澜。毕竟不是一娘所生,素无往来,谈何情分?这世上他没有兄弟,有也与他无关。

听了朱式根的叙述,老进士不免唏嘘,转而劝说:“父子恩怨已了,现在你既要为儿子着想,还要为我们这个家族、宗族设想。我们老朱家自从出了个朱皇帝,把后人的风水都折尽了,大明灭亡,朱家皇室全都跟着陪葬,逃出生天的只有我们这些庶民宗族——庶民是什么?就是底层,穷人,平头百姓。我们后人发愤读书图的什么?不就是想回到朝廷、回到庙堂之上去吗!可惜我苦读一生,功亏一篑,遗恨百年!现在你那兄弟当上了朝廷一品大员,这可是朱皇帝之后朱家最大的荣耀!不管你认不认识,他姓朱,这一点改变不了!去找他,一定要找到他,让他回乡祭祖,让老朱家的血脉重见天光!”

老进士越说越激动,两眼炯炯放光,黄胡须上沾满了唾沫星,令朱式根不免受到了感染。

“可是,我这辈子没出过远门,更怕见官。都不知道怎么对人说话。”

“放心,有我。此行我来陪你,我会一路教你如何应对。”


次日,朱式根神情一变,像兔子般平静而温顺。他穿上了儿子特意为他买的一件灰色夹克衫,还梳了梳几根稀疏的斑白头发,跟着儿子和李书记,直奔县城,坐上高铁。这是他第一次坐高铁,却显得很镇定,从容不迫,找到位置坐下后,便开始闭眼养神,无视周围的一切。

儿子朱满春对这趟出差格外兴奋,他和李书记两人一会叽叽喳喳,一会窃窃私语,不知在说些什么。朱满春叫了两杯奶茶,递给李书记一杯,自己一杯,悄声对李书记说:“老头子不要吃的。30元一杯,让他知道,肯定吃吐了。”

朱式根暗中感叹:走出来才知道世界变小了!六个小时就到京城。听老进士说,当年他们进京赶考,一路步行,跋山涉水,风餐露宿,没半年走不到。有的考生在路途中病倒,客死他乡,就成了孤魂野鬼。

当日,在高铁站附近寻下旅馆,入住,一夜无话。临睡时,李书记再三关照:“老朱,你不要紧张,一切我来安排,届时你出个面就是。”又说:“见了你兄弟,千万不要乱说话,要有修养。我估计,老哥上门,热情款待,感激万分,这是必然的。虽说不作兴公款请客,接待标准肯定不低。呵呵呵,我们晚辈跟着沾光,长见识!”

可是,睡过一夜,李书记拨拉着手机,眼里忽然闪过一丝愁影,对朱满春说:“我还以为有专门的接待站,查了查,和X部X局是同一个地方。”没奈何,先过去看看再说。

九点钟打的,到X部X局,一看那场面,里里外外人头济济,有哭哭啼啼的,有大呼小叫的,就像来到了熙熙攘攘的集市。

进去要安检,跟乘高铁安检差不多。接着是取号,和银行办理存取款一样。然后就在大厅里等候。

李书记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对朱满春说:这事看来暂时只能先由你们父子出面,我还不便表露自己的身份,否则,把我当上访人员了。基层党委政府每年对控制进京上访都是有硬指标的。

朱式根坐在大厅靠背椅上打瞌睡,恍若进入了梦游。老进士在前引路,反复叮嘱:等一下见了官,问啥答啥,不可不说,也不可多说。不要抬头东张西望,也不要两眼直视官员。在官面前,再老也要自称“小的”,老爷没叫你坐,你就老老实实站着……这种场面我见多了,不必怯场,不要失礼。从前最恐怖的还是进考场那一刻,考试前要举行“招鬼”仪式:主持仪式的官员穿着礼服,先是挥舞红旗招鬼神,接着用蓝旗招引亡亲,用黑旗招引恩怨离魂;然后插旗,号军和官吏齐声高呼:有冤者报冤,有仇者报仇!喊声如雷,令人毛骨悚然,分明不是考试,而是到阎罗殿报到!可那都是为了让你了却身前恩仇,方能入朝为官。比当今官员的就职仪式隆重多了……

“下一个,朱式根!”

叫到了他的名字。他浑身一颤,哆哆嗦嗦起立,却不知朝哪方向移动,儿子赶紧过来牵着他手,带他来到一个窗口前。里面传出一个和气的声音:“老人家,你有什么诉求?”

“诉求?”老朱摇摇头。耳边嗡嗡响过,又是老进士耳提面命:快说,快说,上官在问你呢!他才嗫嗫嚅嚅地表示:“小民是来找兄弟的。”

“找兄弟?老人家,你找错门了吧。找兄弟,应该去报社登寻人启事,这里是信访局,是接待群众上访的。”

“我真是来找兄弟的。”他再次表示。

“你兄弟叫什么名字?”那位穿制服的女孩很是耐心。

“我兄弟叫朱式艮。”

“朱式艮?哪个朱式艮?哦,你稍等……”女孩打开手机,迅速点了点,脸转向一侧:“X科长,有个老头说是要找朱式艮,说是他兄弟。”

不一会,一位男性干部来到窗口,叫声“老人家,你随我来。”看见朱满春一路紧跟,问:你是谁?朱满春说是他儿子。那干部也就没再多说,带他们进入一间接待室,用一次性纸杯给他们倒了两杯水。

“你说的朱式艮是谁?”

“听说他当了大官。不过,我,我也不是十分清楚,所以想来见个面。”

“你既然是领导的兄弟,干吗不直接上他家去?你不知道他家地址?没有联系电话?”

“事情是这样的,他们是同父异母兄弟,之前一直没有见过面。”朱满春忙着代答。

“没有见过面,怎么证明是同父异母兄弟呢?”

“我爸保存着我爷爷的照片,还有我叔叔的名字。”朱满春从信封里取出证物,递给那位科长。

科长看了看,摆在桌上,摊着双手,说:“这不能证明什么,只能说,有个父亲,他的儿子叫朱式艮。甚至无法证明,照片上的人与名叫朱式艮的人是父子关系。再说,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很多是吧,你怎么知道这个朱式艮就是那个朱式艮?”

朱满春一时语塞,脸涨得一块红一块紫。

科长对着朱满春,语气软中带硬:“我看这事的推动者还是你吧。年轻人,人生的路要靠自己去闯,走捷径的思想要不得。这种事过去是发生过的,有人借领导之名搞诈骗,冒充自己是领导这亲戚那亲戚。我看你爸是个老实农民,不致于有这种想法。你们年轻人要自重、自尊!”

朱式根突然额上青筋鲠起,暴跳如雷:“他不认就不认,什么东西,我还看不上他呢!什么兄弟不兄弟,我没这个兄弟!”竟不顾老进士在背后死死拽着他的衣角,使劲一挥手,喝声:走,回家!

一直候在门口张望的李书记急了,直冲冲跑进来,陪着笑脸,对那科长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老人家的脾气就是这样。我是他家乡的书记,这次特意陪他过来,他讲的情况是属实的……”

“你一个基层书记,不好好在基层做工作,掺和人家的家事,什么意思?这不明摆着给领导添乱么!你这小官毛还要不要当?”科长比李书记年轻,训起李书记来竟像老师训小学生。

“别慌,别慌,你听我的。”老进士贴着朱式根耳朵叨咕叨咕,老朱突然瞪圆双眼,指着那科长的鼻子,厉声喝道:你当我们是骗子?好,我问你,我要是证明朱式艮就是我兄弟,你怎么说?

那科长瞬间噎住了,脸上不自在,有点挂不住。随即冷静下来,放缓口气,说:老人家,这样吧,你把具体情况写清楚,以信函方式交上来,我们会转过去的。是真是假,由领导确认。

三人回到旅馆,尽管有些懊丧,李书记还是赞了老朱一把:你刚才那句话点到穴位了!又悻悻抱怨:这小年轻不知自己是谁!

当下,由朱满春执笔,以朱式根的名义写了一封信,信中详细写明了家世,以及来京寻亲的原由,最后表示:“我来认你这个兄弟,不是向你要钱,不是求你替我办事。我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十分不错,不需要你照顾。我无非是想接续兄弟亲情,明年清明带我到父亲坟上叩三个头!”显得大义凛然。

信写好,由朱满春独自送去,当面交给了那位科长。科长让他回去等消息。隔了一天再去打听,科长说:你以为领导那么空啊?十天半月说不定,回家去等吧。


京城真不是乡下人呆的地方!小旅馆两个房间一夜400元,一碗炸酱面60元,远不如自己家里的手擀面或咸菜花面皮好吃。李书记带着朱家父子游了故宫、天安门,打道回府。

那晚,朱式根听老进士叹息:我一觉醒来200年,沧海桑田,老京城全埋在地底下了,从前衙门的旗杆都找不到了,官府做事的规矩也完全不同了。我还用着老皇历,背时了,背时了。

回程途经南京,李书记突发奇想:下车,去找找朱式艮的家。

之前有那位女客人留下了朱家地址,何不趁此一用?

直接打的,来到一幢公寓楼,三楼,按门铃,开门的是个搞卫生的小保姆,见来客,问“你们是?”

“这是朱式艮家?”只见一白发老头,浑浑沌沌,似睡似醒,独自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房子不大,两室一厅,室内空空荡荡,没什么精致的摆设。

小保姆转对老头,扯着嗓子叫道:“大爷,有人找你!”

李书记问:“这是朱式艮家?你是他什么人?”

“是他父亲啊。”

“不对!你肯定是冒牌。他父亲若在,有90多岁了,你止多80出头吧?”李书记绷起脸说,“我们是政府的人,奉领导之命,来看看朱式艮的家,你要实话实说!”

老头被吓醒了,不得不交待:朱式艮生父死得早,其母改嫁于他,五年前也走了,这屋子剩下他孤老一个。

“朱式艮常回家来吗?”李书记问。

“他是大忙人。他母亲在的时候,还不时抽空来看看,现在来不了喽。这套房子是他为母亲买的,现在留给我住到老,也算是够情义了。”

朱式根突然提出:让老头带去看看朱式艮父亲的墓。

老头说:是公墓,没啥好看的。

李书记说:我们是他老家的政府,需要印证一下他的名字。打的过去,不用你走路。老头才勉强答应。

一行人赶到公墓,七转八转,找到“朱狗娃之墓”,夹在公墓群中,一点不起眼。朱式根看着墓碑,神情落寞,无喜亦无悲。

朱满春说:碑上落款,朱式艮有两个女儿。嘿,你们兄弟俩只有我一个男丁。

李书记思索着说:如何证实朱狗娃就是朱狗弟,还是个问题。要查档案,看他有没有记载曾用名。但不知道他是哪家工厂的,南京的大厂很多。就是找到了,事涉领导亲属,敏感,人家未必会让你核对。


寻亲之旅到此结束。接下来就只能耐心等待了。

李书记当了十来年乡官,这次也算是见证了老百姓“见官难、难见官”的苦衷。他一个乡书记,在当地威风八面,跑到京城,一根鸡毛都不是。他琢磨着,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为什么官当到一定层次,手机电话就与外界切断了一切联系,再是至爱亲朋打过去都是忙音。哦,官场原来是如此博大精深,“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朱满春这些日子等得最焦虑,天天盼着有没有快递、有没有挂号信,他知道这种事在手机微信里是等不到结果的,来的一定是正式公文,信件还必须是加密的,让旁人看到是很不合适的。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什么都没有等到。

朱满春向李书记讨教,李书记分析有几种可能:一是那封信根本就没转上去,被当班工作人员压下了;二是朱式艮的生父当年一直瞒着那边的妻小,所以大领导或许根本就不知道这边还有个同父异母兄弟;三是也许他知道祖籍确实有个兄弟,但素无来往,并不想接纳;四是真有可能是“此朱式艮非彼朱式艮”,不排除同名同姓。

朱满春跳起来:不可能,不可能!天下哪有如此巧合的事?

可是,细究起来,他要去证明,似乎的确困难重重,中间有些环节上的缺失,需要补齐证据。可是要想补齐证据谈何容易,线索断了,结头散落,到哪去续上这些断了的环节?

李书记拍拍小朱的肩:别急,再等等吧。或者,你先安心准备考公,不要耽误了时间,以免两头脱空。

李书记分明已不抱太大的希望。这让朱满春尤为沮丧。不过,沮丧过后,有了一分清醒。

倒是朱式根,不受影响,一如既往,回来后便一头投入地里的庄稼活,再不把寻亲当回事。

夏夜,朱式根在门前道地上点起干艾,躺在摇椅上乘凉,不时拍打几下莆扇。看见一个影子晃过,知道老进士又来找他聊天了。

咱们老朱家的辉煌不再,可惜啊可惜!从我前面200年到我身后200年,多少读书种子寒窗苦读,到头来一无所获。通向朝廷的那道门锁死了,庶民宗族要想回到庙堂中心比登天还难!年复一年,代复一代,我们还在不断修宗谱、建祠堂,顶个屁用啊。纯粹是单相思,一厢情愿。谱牒也许能维系族人的记忆,证明自己的存在,可是这种记忆随即就化成了落叶,随风飘散。说穿了,做人做人,都是空的。不要说底层的庶民,就是那些达官贵人、富商大贾,最后还不是命归一途。人到世上,转一圈走了,来没来过都一样。来你一个不多,去你一个不少。来来去去,全无意义!

唉唉,这都是你们读书人的念头。什么意义不意义,既然是做人,活着就要做,“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就够意思了。还想要什么?

可是,你那个大学生儿子怎么办呢?他想通了吗?

想不通又怎样?不活了?

朱式根看一眼楼上窗口透出的灯光,但他不想再说什么,他已尽到责任。也许,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他既然没有能力管束儿子,也就不操这份闲心了。

其实,朱式根和老进士都没有看懂年轻人。经历了这番寻亲过程,朱满春多少悟出了一些道理。就像一次盲目的“追星”,经历的都是幻觉。他想没必要再浪费时间,决计换个赛道,放弃考公,将精力转向有关“智能人”的研究,准备去应试一家人工智能公司。

他写下了一篇论文的开头:

当时代的高铁驶入2035年的站台,我发现身边的村庄与今时今刻没有丝毫变化,还是一群猥琐的农民,还是一副小心翼翼的庶民心态,变换的只是各种面具和衣着。

有人在祖先坟前叩头,仰天高诵:“脚踏金元宝,手捧金凤凰。一双蜡烛三支香,钟灵毓秀好坟堂。老太公,老太婆,保佑大,保佑小,保佑子孙做高官,有权又有势,厂房办在黄金地,一年赚它几个亿……”

村里正在举行祭祖大典。男男女女披红挂彩,举旗扛箱,龙舞狮腾,角旗高张。“肃静”“回避”禁牌开道,洋鼓乐队紧随其后。四人大轿,抬着一尊穿着官服的祖宗神像,烟花爆竹夹道飞扬。戏台上,锣鼓喧天,生旦净末纷纷登场……

定格的注目礼。

人们依然活在传统的阴影之下,并渴望重新找回祖上的荣光。受过高等教育的我,跻身此类游戏,是不是太蠢?

我试图向村民宣讲人工智能技术的应用场景。他们却一致朝我投来异样的眼光,似乎我是来自另一星球的怪物。

“什么智能不智能,智能人没爸没娘,没心没肺,有个卵用!”人们围着我一顿群嘲,气势汹汹,相信智能人见了也怕。“你让智能人给祖宗下跪,就信了你;否则,扰乱祭祖会场,拿你是问!”

我无语。同时感到无力。

我忽然意识到,再先进的智能人,还是斗不过人。智能人始终琢磨不透人类思维和行为的诡异。

我为我的智能人设定了五个穴位:气息,欲望,智慧,情感,本性。四穴已开,唯剩一穴。我的疑惑正在于此:智能人不识人之本性,最终必为人性所困。

朱满春奇思妙想,浮想联翩,那是一幅飞舞着智能精灵的云上空间,但那些小精灵像一群狂蜂浪蝶,四处乱窜,并未呈现出清晰流动的轨迹……

窗外,树头鸟窠里的雏鸟在生死挤压中发出梦呓。未知睡过一夜之后,它们会不会飞上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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