羚城仿佛是没有夏天的。仅有的春天也来得格外迟,人们从清明盼到立夏,又从立夏盼到芒种,春姑娘才不情不愿地光临这里。
草,才开始发芽;树,才开始吐绿。
陇南的樱桃都快成熟了,这里的樱桃树才吐蕊开花。
正当院子里的樱桃花盛开的时候,由于父亲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那座父母一砖一瓦辛辛苦苦盖起来的房子,那个承载了我整个少女时代喜怒哀乐的院子,连同门口的菜园,都不得不卖掉了。
院子里的花好像也知人意似的,开得格外起劲儿。
月季,牡丹,荷包花,蝴蝶花,都竞相开放。
大门口的那两棵紫丁香,自从从院子里移到了大门外,它们好像闹意见似的,每年都稀稀疏疏的开几束花,还显得无精打采,但是今年却开得格外盛,一串串,一束束挂满了枝枝丫丫,清香四溢,一里外都能闻到那醉人的香味儿。
妈妈说:花儿也通人性,它们是在跟主人做最后的道别,所以才这么卖力的怒放,使小院满院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最值得一说的还是樱桃花,五棵樱桃树覆盖了整个院落,浅粉色的花瓣在微微的春风里飘撒在院子的角角落落,台阶上,小径上,院子里晾晒的衣服上。
好像把整个春天连同夏天一起带进了这个充满欢乐和温暖的院落。
父亲每日午后都要在落满花瓣的小径上散散步。
每当看见花径上踱步的父亲,我的脑海里总会冒出两句诗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浓浓的愁云伴着樱桃花一起萦绕在院子的每个角落。
卖掉房子是不得已,可是父亲的健康状况才是压在全家人心头的一块巨石。背过父亲每个人都愁容满面。
说起来,院子里的每一种花木都来之不易,它们能在六月飞雪的高寒之地生存下来,父母是费了一番心血的。
房子刚修好的那年春天,外祖父母来看我们,从自家的果园里挖了两棵樱桃树,历尽千辛万苦才到了我家。
八十年代末期,交通很不方便,家乡那个小村庄,十天半月都见不上一辆汽车。外祖父母带着两棵樱桃树,翻山越岭,走了几十里山路,到邻县的一个能通班车的镇子上,在那里住一晚,第二天坐上班车,又倒了两次车,傍晚时分才到了我家。
种树的情形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我们像迎接外祖父母一样迎接了两棵樱桃树,那天家里像过年一样热闹。
晚上外祖父把樱桃树放在了里屋,在树根的麻袋片上又裹了一层塑料膜。外祖父是嫁接果树的高手,有他亲自伺候两棵樱桃树,我们谁也不用操心更不用担心。
第二天,我们放学回家的时候,两棵樱桃树已经种在了花园的东西两角。此后的一段时间,外祖父都在像照顾新生儿一样精心照顾两棵樱桃树。
有一天,我看见樱桃树的叶子都耷拉着脑袋,好像马上要枯萎脱落的样子,以为它们终究还是适应不了这高寒之地变幻莫则的天气,是要死了,心里有些戚戚然,就去问外公。
"外爷,樱桃树要死了吗?"
"没有啊!活得好着呢!"
"它的叶子都枯萎了,现在是夏天,它的叶子怎么会枯萎?肯定是活不了了。"
"不会,它们是在换水土呢。这个叶子脱落了,再长出新叶子,那它们才算真正的扎根了,就可以安然过冬。"
"啊?是这样啊!那它们什么时候才能长出新叶子呢?"
"你看,这儿,还有这儿。"
我仔细看外祖父手指的地方,果然看见有嫩嫩的小绿叶在奋力生长,有的还没有完全舒展开,卷成一个绿色的小卷儿,上面还有一层细细的绿色绒毛。
这才相信樱桃树没有死,而且不会死,它们会一天天长大,终会长出香甜的樱桃来。
羚城的无霜期特别短,转眼间就秋天了,日子似乎从春天直接跳跃到了深秋,九月中旬,早晚的气温就已经很低了,屋子里生了火炉。
这里的秋天好像格外地迫不及待,而且来势汹汹,不几日,草枯了,树叶儿变黄了,天变得格外蓝,且异常高远,太阳的温度因为高远而变得温凉。
外祖父母说要秋收,一个月前就回去了。
面对跳跃式变换的季节,父母亲怕初来乍到的樱桃树适应不了,早早给它们准备了温暖的"屋子"。
在树的四周栽上比树高几厘米的木桩,盖上厚厚的双层塑料膜,再拉下来,埋到土里,就形成了一个密封的、透明的小房子,也像给树穿了一件保暖性极好的衣服,而且还给它们留出了足够的空间,不影响生长。
这个父母奇思妙想建造的"树屋",不但保暖性好还极牢固,八级大风都吹不倒。它们成了冬天小院里一道别样的风景。
住在这样精心建造的"树屋"里,樱桃树安然度过了第一个冬天。
自然界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规律真的很神奇。
整整一个冬天樱桃树呆在保暖性极好的"树屋"里,看似没有生长,其实它是在适应新环境,在蓄积能量。
第二年春天,当我们去掉塑料膜,给它们浇了水,施了肥之后,两棵樱桃树疯了似的长,树干长粗壮了,枝条向四面八方伸展,五月份的时候,居然开花了,那是当时我家院子里唯一能开花的树木,父母的同事和好多邻居都来我家赏花。
但是那一年它们没有结果!
第三年的春天,樱桃树在父母的精心培育下,又窜高了一大截,像两把撑开的大伞,一东一西日日夜夜撑在院子里,可以给我们遮阴纳凉。
那年的樱桃花开得特别盛,花谢了,树上缀满了青绿色的小樱桃,毛绒绒的,一个个充满了活力,惹得我们每天放学回家都要先看看樱桃长大了没有。
日子一天天流逝,樱桃一天天长大,由青绿色慢慢地变成青红色,然后光照充足的地方有一两颗变成了鲜红色,再后来满树的樱桃都变成了鲜红色,像玛瑙,像红宝石,又大又圆又水灵,看着都让人垂涎欲滴,摘一颗放进嘴里,又香又甜,美味极了。
那时候,周末,坐在樱桃树下看书是最惬意的事了。读着<宋词,小令>,随手摘着樱桃吃,正如痴如醉呢,往往会被一阵喧闹声惊扰,原来又是父亲领着同事朋友来家里摘樱桃了。
两棵树的樱桃的确不少,但也经不起父母亲这么慷慨大方的送人,对此我们姐弟几人颇有微词。
"爸爸妈妈,你们少往出送点行吗?我们还想做樱桃饮料呢!"弟弟说
"你看,刘叔叔家的两个姐姐从来没有吃过这么新鲜的樱桃,就给她们一小碗。"爸爸说。
"哦,好吧!"。
"何叔叔家的奶奶最近病得厉害,听说咱家有新鲜樱桃,老人家特别想尝尝。"妈妈说。
"哦,那摘好了,我去送吧!"弟弟说。
"秦阿姨家的小弟弟,樱桃还没熟的时候就在翘首企盼呢。你说给还是不给呢?"爸爸又说。
"给。我去送。"妹妹说。
……
我们做樱桃饮料的计划就这样泡汤了。
外祖父听说了这件事,又从老家带来了三棵樱桃树。
有了栽种经验,后来的三棵树似乎很轻松的就活了下来,并且开始开花结果。
三棵树的樱桃送亲朋好友、左邻右舍足够了,剩下的就任由我们处置。
摘下来,放到瓷罐里,(因为不打农药,高原的紫外线又极强,雨水又多,我们是不洗的,沾了水容易坏。)撒上厚厚的一层白砂糖,再拿捣蒜的锤子捣烂,然后盖盖密封,两三天后打开盖儿,倒出樱桃汁,还没喝呢,香味儿已经飘进了鼻子里,轻轻地抿一口,又香又甜,我们称之为"樱桃酒",在我们眼里它堪称人间佳酿。
那时候,父亲身体康健,仕途顺利,一家人其乐融融,院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现在这样的日子却要一去不复返了,不得不使人心生伤感。
房子卖掉了,院子也卖掉了,连门口的菜园都卖掉了,都卖给了一个金矿老板。
父亲去省上的大医院治病,就再也没有回来!…
两年后我去羚城,想去看看我梦牵魂绕的家、院子和樱桃树。姐姐说她早都想去了,就是怕一个人太伤感,不敢去。
走近才发现,菜园子里也盖上了房子,门前的松柏,紫丁香都不见了,敲开门,院子里一片光秃秃的水泥地,在阳光下分外刺眼,连棵草都没有。
我问女主人"樱桃树呢?你们把它们栽到哪里去了?"
"谁栽啊!费劲死了,挖出来扔了。想吃樱桃还不容易,买啊!现在多方便啊!……"
她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我逃也似地跑出院子,已泪流满面。
姐姐含着眼泪礼貌的应付完女主人,也小跑着出了院门,一出来,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蹲在路边嚎啕大哭。
父亲不在了,家没了,院子没了,樱桃树也没了。原来这世间好多东西,失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