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明天起，做个父亲

我家有儿——偶尔电话来。虽说是偶尔，这几天却让我忽然生出这样一个感觉：做一个父亲，大约是一种比母亲更要得天独厚的人间美满和富有。父亲不仅生来亲近女儿，而且还能轻易享有儿子的许多唠叨，因为我们有着同样的思维和语言。每一个男人啊，愿你从明天起，做个父亲。愿你从明天起，收集这样的幸福和富有，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两星期多前的一天，上学的儿子来短信说，晚上要在苹果手机的视频电话FaceTime上和我通话。我忙问，什么事？他人就在短信上消失了。儿子啊，就是这个模样，少不了我忐忑不安的，虽然明知他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要不也不会就这样消失了。

儿子在大学的双人宿舍

大概根本就没事吧，我想，他晚上准又是继续消失。晚间，我半忘半念地做着我每天的唱歌功课，在手机的Ｋ歌上努力地学习轻声唱那首好听的“如果我爱你，十里春风不如你”的新歌《如果我爱你》，练习了个吧小时，耳机的歌声里突然冒出了响亮的铃声！是儿子来视屏电话了！

我有点忙乱地赶紧找如何以最快的方式把“全民K歌”停了，可喜手机系统自动把它停了、并切换到视频电话。我刚要问他有什么事，他先开口说有三件事。

第一，是他非常喜欢正在上的介绍和分析贝多芬音乐的选修课。我顿时松了口气，看来真没什么事。他们这课才讲完了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500多学生的课堂上，他还自告奋勇地上去演奏了奏鸣曲的第三乐章。他告诉我说，在这班上学到了许多贝多芬的作曲和生活细节小事，比如他如何在耳聋中继续作曲和指挥，那个揉成团而不是被撕破的英雄交响曲的封面，还有贝多芬一心创作时若被打搅他的脾气会是多么地暴躁，等等。课堂上他们曾有机会弹奏了贝多芬那个时代的简单粗糙的钢琴，说是音色和手指的感觉不一样，静音的操作是用膝盖而不是脚踏板。课上有分析这首月光奏鸣曲的作业，他很高兴找到一位钢琴弹得很好的同学合作，相互弹奏写分析笔记。课上他还进一步认识了一个女同学，这大课堂上他唯一的新朋友，两人经常一起谈论课上的作业和音乐。这课下面接着要讲贝多芬的第三交响曲，也即英雄交响曲，老师说这是他最有代表性的创作，儿子使劲怂恿我哪天去听一次他们这音乐课，他知道我喜欢贝多芬的音乐。他们小时后我们常常在假期开车旅途中放这支曲子，儿子因此熟悉了第三交响曲。儿子很少来电话，今天兴奋的唠叨了这么多，我说，怎么样，上大学好吧？他笑了笑。你若喜欢，你还有一年，我接着说，还可以上更多的这样的课，做你喜欢做的事。

庆祝儿子生日

我也告诉他，我真高兴你能在这样一所好大学里读书学习，我羡慕你这些大学的日子，在学理工的时候还能受到这些有深度的人文的享受和熏陶，很高兴你喜欢贝多芬的音乐。贝多芬的划时代的英雄交响曲，写出了贝多芬心目中的英雄，那不仅写的是拿破仑，更是我们全体人类的伟大的英雄事业，即使是那个葬礼乐章，也带着多少的婉丽，哀而不伤，沉而不坠，悲而无愤，怨而无仇，那样深远寂阔，坚定沉着，在挚爱和叹息中努力前行。开始听这首曲子大概是1980年吧，那时每周日上午好像10点中央二台有个一小时长的音乐欣赏节目，常介绍一些西方的古典音乐（下笔习惯写成周六，才想起那时周六不是休息日，是要上课的）。感谢这个节目，是它给了我对西方交响乐的启蒙。那时还听不懂这首交响曲，但觉得喜欢。我总说，在我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将邀请每一个人和我一起重听这首乐曲，在人类伟大人物的心怀里再活上一次，在晨曦汇聚着的天地的黎明里，一起去跋涉河流和峻岭，在汗水浸染着的笑颜和凝重里，感觉我们所热爱的人间，感谢它给我们的一切馈赠和磨难，感谢它给予我们诗书音乐、艺术人文，让我们从啼哭懵懂的小小的生命里滋长出胸襟和情怀，灵魂和梦想，给我们一个永远，永恒和永生。

我告诉儿子我们夏天的多瑙河游轮旅行，将包括我们向往已久的音乐圣地维也纳，在那里我们将有机会拜访那些音乐大师生活写作过的舞池剧院，陋室厅堂。儿子说想去看看保存完好的著名的Theater an der Wien（维也纳河滨剧院），在1808年12月22日那个冰冷的晚间，贝多芬在那里第一次呈上了他的第五（命运），第六（田园）交响曲，第四钢琴协奏曲，和钢琴交响合唱曲Fantasia，整个演出延续了近四个小时，票价是当时普通人一个星期的薪水。

儿子喜欢在学校的高坡上眺望校园和远处的海湾

儿子讲的第二条是他的数学系的复变分析课，我一直向他推荐这门课，因为它，或者说是数学的先驱们，为我们开拓了一个全新的眼界。儿子兴致勃勃讲到复数如何让数学的分析变得全面完整，讲到它如何用到了他迄今为止所学的所有的数学知识，比如群论里的商群，还需要做许多严谨的证明，就像极限理论中（ε，δ）那样的原始定义证明。这课程是数学专业的高年级课目，学生不多，就二、三十人。他说数学系的学生都比较闷头闷脑，不爱和别人说话。他的观察和我们大众的感觉很一致呢。

他讲的第三条是正在上的网络安全课，说教授虽然讲得不很有趣，但是因为内容很好，大家还是很用心听着。课上讲了许多网络攻击的手段和常见的系统漏洞。这教授的特点是不这么做严格的定义，做功课时就比较头疼了，他准备去答疑时问问。我鼓励他多去，要不和上远程电大有什么两样？这课马上有个大程序作业要交，设法攻击一个给定的系统，这次他特意找了个平素做事比较有计划条理的朋友做作业的同伴，希望改变过去常常拖延动手的状况。（刚收到他的短信，说是这作业提前两天做好了！）

儿子陆陆续续讲了58分钟多。还说到他现在开始去参加学生在食堂的定期聚会，意外发现名教授也常参加，一起随便聊天。过去他太忙，以后要多去。我趁机又重复了一句：去学校上学好吧，要不还不如网上上学。儿子又讲了不少他现在所热衷的花样溜冰，最近发现冰鞋不合脚，不惜拿出一千多自己辛苦挣来的钱定制了一双。现在每周仍然继续跟他的个人教练上溜冰课，并去冰场练习几次。在几星期前的美国西部高校比赛中，再次得到了初级组的第三名，这次有5个参赛者，比上回多一个，竞争难了些，但他觉得自己也溜得有进步。儿子上学不久结交了一帮学校的花样溜冰朋友，从此铮铮热情地开始学习花样溜冰，跟着其中的一个教练每周上课，还参加了学校的花样溜冰队和比赛，开始关心各种花样溜冰的名人，虽然水平还只是最初级的级别，也学得有模有样，人的站相走相也因此好了不少。

儿子的溜冰偶像们

儿子不常来电话，一讲起来就滔滔不绝的。也在上大学的女儿虽然电话也不多，但说起话来更加把我们和日子放在话题里。去年的那个特殊的父亲节里，我收到的最好的礼品是女儿答应陪我去看了电影《Wonder Woman》(神奇女侠）并去城里吃冰淇淋，籍此机会我和她讲起她的恋爱，未来的家庭，孩子，相处，等等，基本上是我问她。她在学校认识她的男友有些时间了，我问她喜欢他什么，她说那说不明白。我说那好啊，因为爱是无法说明白的，如果一个人能一、二、三、四地详详细细说出是为啥，那多半就不是爱了。但她能举例说，他俩个都是倾向自由派的中间派，不走极端，又比如说俩人都爱玩游戏。我说那虽然好，有共同的兴趣非常重要，只是你俩总不能一直玩游戏玩下去吧？她笑了。他会喜欢去看艺术演出吗？吃饭穿衣的品味要求高吗？我问。她觉得两人吃穿都挺随便随和。说起两人的读书，女儿得意地说她好多课的成绩都比他强，不过也不忘夸他的一些课程和计算机程序作业做得好。又说到她日后的家庭里，谁会是管事管钱的。我说，不论是谁，那位会比较操心劳神。家事总有一个人会多操点心，但只要他（她）觉得这一切都是为自己在付出，就会做得很快乐并感到成就，而不是当作一种劳务或负担。同时，操劳多的那位还多半会觉得日子比较称心称意，因为大部分的家务事会按着他（她）的计划和意愿去进行。但同样的道理，另一半也许会因此感到日子不那么舒坦。不论你处在那个位置，我说，希望你能了解这些，兼顾双方。将来要孩子吗？我又问，加了一句说你和你哥哥是我这一生最大最好的收获和礼品。现在的一代生孩子都比较晚，但我现在想来，还是早点好。为什么呢？我继续道，孩子生晚了你就得工作到比较大的岁数，等孩子们出门再开始玩自己的，那时也许精力和体力都会有点不够。况且年轻时虽然可以像学生时代那样随意地潇洒，但是那样的潇洒会因为缺钱而受到许多限制，倒不如早点生了孩子，日后他们出门了，自己还很年轻，手头也宽裕，可以更快乐地潇洒，岂不美哉？还有，那时我还不很老，你们出去玩，我们可以帮你们带孩子的！

在电影院：2017年父亲节

电影过后：2017年父亲节

寒假结束，女儿要回校的前天晚上，我蹭到她的房间里，她看看我笑着说，“出去“。我在她边上的地毯上坐下说，“你又在玩游戏吧，不能过一会再玩吗？“她继续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停了下，听我说什么。我问了问她选的课，还有那是否要提早毕业的事。她说虽然她的学分修够了，但还打算跟教授做些研究，不提前毕业。我十分赞同，大学几年是一生中最好的时光，应该尽情享用才对，绝不要抢着毕业，除非为了绝好的的事业或商机。女儿喜欢Google（谷歌）人工智能那样的工作，她见那里的雇员都是研究生出生，对读研有点心动。我说不论你做什么选择，我支持你。如果读研究生，你会觉得难吗，你比起一般的学生来会怎么样？我问。女儿自信地说，我肯定会比他们做得好！你的男友怎么想？他随我，她说。他喜欢动手做东西，她也会支持他的选择。这就好呀，我自己对自己说。

女儿上大学啦

女儿在玫瑰山滑雪场山顶

这学期女儿在人工智能课的教授下挣了份子工作，批改作业，兼带偶尔上台做些解析。我煞有介事地问，你穿什么衣服上台呢？这可重要啦。女儿一脸春风地说，我随便穿什么，我用我的知识而不是穿戴去作秀！哇，好了得啊。

露营地的篝火：2017年拉森火山公园

那天和儿子通完话后，我继续把我的歌唱完。这几天听到一首好听的新歌《梨花如雪》，让我想起快20年前我写下的一个我喜爱的句子，”……慰偿我梨花细雨中的远梦独行“。儿女虽然情长，他们能给予我们的却总只能是那些一刹间。余下的日子，就像我们江南的梨花，沾着春天的漂摇细雨，在我们静谧孤独的远梦里，无言又美丽，凄迷又动人。

拉森火山顶（3100多米）

我也想起了我们的父辈们，想像着有着同样的爱恋的他们当初看着我们从襁褓中长大的那些眼神，目送我们一步步地杳杳远去。可惜我们的父辈很少能敞开心扉和我们晒一晒，虽然他们一定愿意！而我们所能回赠于我们的父亲母亲的，却也一样的霎那和稀少，就像节日里的美丽烟花。现在我每次回去看望他们，总会给他们一个结实的拥抱，籍此感觉我们之间永恒的默契，穿越千山万水，和那些缀满着阴晴圆缺的远去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