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能看到,他坐在门前椅子上,灰白浑浊的眼球,看着我们一群孩子在外面嬉笑打闹,他的腿,再也不能支撑他带我出去。
直到现在,妈妈和他们所有人也不知道 那时候,他带着我去了哪里。我的记忆只有,柏油马路上,我坐在那辆红色的小三轮车上,他在前面慢悠悠地蹬,旁边是呼啸而过的车辆和一点点向后退去的柳树,那时候的童年,毫无忧虑。
还有在有庙会时,我扛着他的折叠小椅子,在他身前身后欢快地跑来跑去,小时候最喜欢的大概也就是那每年一场的庙会。他还是慢悠悠地不紧不慢地走,到了之后选个好点的位置坐下,看台上戏子咿咿呀呀地唱,我听不懂,他便摸出一些零钱来给我,让我跑出去买一些自己想吃的小零食。然后我会钻到舞台下面,那里是我们这些小孩子的乐园,因为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地在下面跑来跑去,而大人们,必须蹲下才能不碰到头,所以他们是不去那里的。我们猫在舞台底下,听台上演员的厚底靴子踩在木板上的咚咚咚的声音,或者钻到后台,看他们化妆,在脸上抹厚厚的粉,画上浓浓的黑色眼线和红色的眼影,戴上发套之后再戴上各式各样的冠子,再一层一层套上繁琐的戏服,拿上自己的刀枪道具,躲在幕布后面听鼓点配乐来判断自己什么时候上场。咿咿呀呀的戏腔,旁边各式各样的小摊贩,许许多多好吃的零食好玩的玩具,那是我的童年春天的记忆。
上午场唱完,他就带着我慢悠悠回家,用他的那一只小小的电饭锅,煮我们两个的午饭。他喜甜,已经到了让我很不可思议的地步。白粥里是一定要放糖的,然后他还是要用勺子盛上半勺白糖,放进嘴里,再去舀一勺粥喝掉,我也学他的样子吃,却受不了那种甜。
三年级,我九岁那年,他走了,我当时却无法理解一个人永远消失了是什么意义。丧礼那几天,每天都会有宴席,晚上舅舅们还会请来戏班唱戏,我觉得很好玩。听到过大人哭,看到他的冷棺停在屋子里,上面是一层缤纷的花朵,我知道他就躺在里面,甚至想去把棺材盖子掀开再去看一看他,可是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即使知道,从此以后我再也见不到他。我的冷血,那时就已这样。
他的算盘,他的书,古式的竖向排列的书,还有他的武侠小说们。他老了,看不到那些字,手也拿不起笔,他苍老却依然高大的背影。记不得他的声音,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声音。
十年过去,越来越思念他,这个世界上 最疼爱我的人。无比后悔,无数次幻想,如果他还健在该多好,可以让他看看我长大了懂事了的模样。我也可以有一个能去的小屋,一个老人,在等我回家,我可以跟他说话,跟他吃饭,跟他讲我身边的一切趣事,他一定会很认真地听的。
清明去扫墓,本来还是以为自己会没感觉,看着他们的墓碑上,两张整整齐齐的黑白照片。妈妈一边烧纸,一边不停地念叨,跟他们说话,清明时节墓园里熙熙攘攘的人群,满天飞的纸灰,钻进鼻子里呛人的烟雾,有人在哭,有人在说话,这样的气氛里看着他的墓碑,我居然忍不住想哭,眼泪已经下来了,又背过身偷偷擦掉,我知道妈妈比我更想哭。
最疼爱我的人,十年前就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