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自己适应了一种生活方式之后,总是难以再接受与之不同的其他方式,所谓的适应就是上瘾的开端。瘾始发于每一处你不在意的细节,你不曾考虑的生活点滴,比如你会发现你每天倒在床上闭上眼的时间总是会拖到凌晨,你想想也不过是看了几部电影或者是打了一会游戏;你会发现你以前不过只是在睡前才抽一支烟,而现在却越来越频繁地在几天之内抽掉一包烟;你会发现自己的睡眠慢慢地减少,失眠变得越来越正常,自己对于睡眠的贪恋越少,放空发呆的时间变得更多,而可怕的是,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思考什么。
习惯的瘾难以戒除,它还会在你想改变的时候给你最强力的阻拦。
对于阿海来说,难以戒除的瘾是他的独身时光。
他因为两年前的一顶有颜色的帽子,被迫回归单身,从最初的难堪郁闷借酒消愁,到后来的麻木冷酷行尸走肉,再到现在的无欲无求回归本真,他说自己走过了很曲折的一条人生道路,看破了很多原本看不清的红尘迷雾。
他还爱上了写毛笔字,爱上了文学,没事自个就练练字,看看书,兴致来了就铺纸磨墨,大笔一挥,写下一行字,字体苍劲有力,虽无大师风采,但也尽显个人风范。旁人接字一瞧,上面只得五个大字:女人算个屁。
旁人邻座皆摇头轻笑,知道他还是忘不了。
阿海说自己不会再轻易的爱上任何人,不是不相信什么道理,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好好的享受一下自己的生活,不会再为了什么女人而犯心事。生命这么长,自己无需为了小小的一段光阴而葬送了自己一辈子的兴趣,爱情这类最耗费精力的事,他暂时不想再去研究了。
阿海像个侠客一样独自浪游了两年,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他见了不少姑娘,脸上也荡起过不少的春意,可是那兴奋总是不会呈现在他的行为上,哪怕是姑娘有点意思,他也会像是个戒色的老僧一般,摇头后退,就差双手合十来句“善哉”了。可当女生扫兴而归之后,他也还会默默兴奋刚才那姑娘的标致身材,夜深人静时不忘在床褥中体验一把“人生高峰”。
他依旧有着欲望,有着不可避免的对异性躯体的窥探欲和对巫山云雨的向往,可他有害怕的东西存在于他的欲望之后。他无比清楚一夜春宵之后的情景,散乱的内衣,以及女生卸掉妆的不那么精致的面孔,狭小的房间内弥漫着的刺鼻的“性味”,他看着女生穿着内衣时懒散的样子,自己坐在床边的感觉像是个犯错的小孩。他讨厌和陌生女孩临时体验床褥的感觉,哪怕在床上翻腾时还是比较愉悦,只是这后续的发展让他体验不到一丝浪漫和快感,甚至有反胃的不适。
他并不追求和女性的暂时性互相取悦的关系,所以他便不再去找那些姑娘,虽然不和女生睡觉是件难受的事情,但是什么事情都有一个过渡期,一旦过渡期结束,接下来的生活就成了新的瘾。
可是阿海也知道,自己不是和尚,他终究是要找个女人度过未来的人生,可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随便的就结束现在的生活,现在的生活有巨大的吸引力,能让他躲避女人的吸引,能让自己少些烦心的事情。
他舍不得逃离,他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逃离。
一天,阿海正用着手机刷微博,一条陌生的短信横在了屏幕上,阿海的眉头微微一皱,点开短信,上面只有三个字:我想你。
阿海咬咬嘴唇,摇摇头,他猜想是哪个喜欢恶作剧的损友发来的,便随便回了一句,随后继续刷着微博。
“别逗了,你是谁啊?”
一分钟后,短信又发过来了,阿海点开一看,眼前像是闪了一道光,他下意识的整个人往后一晃,手抖了抖,屏幕上的两个字跟着抖了抖,阿海感觉心脏刚刚漏了半拍。
短信上写着“王茜”,这是阿海初恋的名字。
阿海缓过神来,给所有的损友确认了一下,保证这不是恶作剧,他拿起手机,发现又有一条新消息。
“你能来南京吗?看看我好吗?”
阿海咽了口唾沫,冲到卫生间用冷水洗了脸,他使劲地搓了搓脸,把干毛巾贴在脸上,仰着头,一动也不动地停在那许久。他脑子里过起了与王茜在一起的日子的幻灯片。
第一张,是他在网上向她告白成功时的一幕,他从家里的电脑椅上跳起来的一瞬间,像只猴子,嘴巴长得很大,四肢激动地紧缩在一起。
第二张,是他第一次送王茜回家的画面,他和她并着肩走在一起,王茜低着头浅笑,而他伸出手欲揽过她的肩,眼神却故作姿态的投向别处。
第三张,是他和她倚着栏杆,望着一池的荷花,她的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上,他的小指小心地勾在她的食指上。
第四张,是她面对着他,一脸倔强,他紧皱着眉头,双手抱胸,她的头偏往一边,而他正视着她。
第五张,两人背道而驰,镜头给的阿海,他一脸泪水,举头望天,口型像是在飚一句脏话。
回忆完毕,阿海取下脸上的毛巾,歪着脖子想了想,他和王茜不见已有五年之久了,如今她的一句想他,弄得他顿时乱了阵脚。明明已经断了恋爱的心思,却被这五年前的旧爱激起千层浪,阿海怀疑起了自己的定力,可转念一想,这天底下有几个男人抵得住初恋的一句暧昧。初恋这玩意,谁都知道回不去,可是谁都有死灰复燃的向往,从一而终的侥幸感往往都来存在于重温初恋之中。
阿海想明白了这件事,觉得自己刚才的一系列行为也并无反常之处,于是他调匀了呼吸节奏,拿起手机,点开那条短信,回了一句话。
“好,我去南京。”
阿海来到南京,下车吃了一碗鸭血粉丝汤,又干掉了一笼包子,他挺着涨圆了的肚子站在新街口,举目四望,感觉到一丝凉意。
明明是五月份了,冷意不该从风中来,他还特意看了南京这两天的天气,气温在二十五度左右,吹南风,穿着一件短袖和衬衣的他应该是很舒服的。
他了解,这凉意是从心中来的。
等了二十分钟,他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衬衣,黑色紧身九分裤,扎着丸子头,涂着艳丽口红的白皮肤女人走来。
他盯着那女人看了许久,他见她老远的便笑着望着他,便猜到那就是王茜,可是直到她走近了能清晰地看清她的容貌时,他也不太敢相信那人真的是王茜。虽然五官大体上还是一样,但是总体给人的感觉的确是成熟了太多,印象中她是个白皙的姑娘,可也还没有像现在这样白的有些不自然。她夸张的唇色也让他感到有些接受不了。至于身材的话,变化倒不大,胸部似乎是丰满了些,但总体还是微微的有些圆润,和当年差不多。阿海在王茜走来的同时也走向她,当两人走到各自的面前时,王茜率先张开手抱住了阿海的脖子,阿海身体一怔,准备伸出握手的右手不知该放在哪里,犹豫一阵后也只好双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腰上,鼻尖凑近她的头发,轻声说了句好久不见。
之后,她问他吃过没有,他摸了摸自己圆鼓鼓的肚子,又望着一脸好客的王茜,只好摇摇头说没有。她拉着他走到另一家鸭血粉丝汤的店里,又点了一笼包子,阿海只好挂着笑脸,吃下刚刚吃过一遍的食物。吃完后,他抹抹嘴,夸赞食物的美妙。王茜的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她上扬的嘴角露出左边的一排小小的虎牙,那一笑似乎一下子把阿海带回了高中时代,他望着王茜出神,身体里刚刚还倔强存在那一丝凉意不知跑到了哪里流浪。
王茜和阿海吃完饭后,便沿着街道散起步来,一排排的梧桐遮天蔽日,他俩不急不慢,聊着这些年不见的各自经历。王茜说了她这些年来的感情,那些形形色色的男人,说到动情,竟然能掉下几滴泪来,而阿海也说了自己的,但是对于女友出轨和近年来的单身他只字未提,他还是觉得要给自己点面子,坦诚相待这件事也要在顾忌双方的面子上进行。他也相信,王茜也一定隐瞒了一些事情,比如她近期的感情,为什么突然找他,肯定是和她的某段关键的经历有关,可是她没说,那说明那一定是一件不太好启齿的事情。
他们走到一所高中旁,正巧碰到学生放学,一大群穿着学生服装的男孩女孩走出,说说笑笑,他们散发出稚嫩无邪,青春无敌的气息。一旁的阿海感到一阵恍惚,感叹自己的学生时代一去不复返,王茜更是一脸憧憬,她抬头对阿海说:“阿海,我真的想念我们的高中了。”
阿海点点头,也望着王茜,说:“我们那时多好啊。”
王茜的眼眶有些发红,她一下子环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胸口。他感到胸口一阵温热,于是双手也情不自禁的抱住她,低头用脸颊紧贴着她的发端。他们这样相拥了许久,直到学生都走散了,学校的看门大爷端着一碗粉丝汤经过他们,用一道“有伤风化”的眼神甩向他们,而阿海无意中接到后,才意识到时间已经悄然流逝了许多。他搂着她的肩膀,慢慢移开,然后注视着她的眼睛,发现她的眼神清澈,纯净得和记忆里无疑,他的心又一次震动。他牵起她的手,重新感受心脏的跳动,连同血液沸腾的快感,这一瞬间激起的兴奋,阿海从握着的王茜的手中也同样感受到了,他知道当两个人都准确的感受到同样的感觉时,两人的碰撞就要从心理转移到生理才能达到真正的高潮。而两人果真默契十足,都自觉的在一家快捷酒店的门口停下了脚。
两个小时后,两人从宾馆出来,双双挂着微笑,对刚才的一番云雨都十分满意。之后,他们又去看了一场午夜电影,他们在电影院里接吻,像是热恋中的情侣,之后他们又走回那家宾馆,开了一间午夜房。夜里,他们缠绵数次,体验青春时代不从享受的乐趣,王茜的脸在阿海的眼前不断的重复,形成新的电影,他的每一次注视都是一次剪辑,她的声音,她的动作,变成一副后现代的画作在他的脑海里解构,重现,变成动态的影视。最终那一部电影变成了他记忆里最具风情的一份收藏。
第二天阿海醒来的时候,身边王茜还在睡着,他看着周围散乱的衣物,闻着屋内弥漫的味道,第一次没有觉得任何的不适,他起床走到卫生间,洗漱起来。当他走出卫生间的时候,正看着王茜从床上坐起,一脸倦意,她的头发很乱,脸上的妆卸掉了,反而变得更年轻了起来。她赤身裸体的从床上站起来,弯下腰捡起地上的内衣穿起来,阿海把脚边的胸衣递给她,看她穿上,并递给她一杯水。她接过喝了一大口,水在嘴里咕叽咕叽的晃动,她仰着脖子又讲水哗啦哗啦弄得在嘴里翻腾,随后走到厕所一口吐掉。王茜转头,对着阿海一笑,阿海倚在一旁,嘴上笑着回应,心里也漾开笑容。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在和一个女人做爱之后感到任何的不适和难受,王茜的每一帧不雅不美的画面都在他的眼里构成了优美的画卷,他能接受这个女人的所有不美。
他在那一刻觉得有些东西改变了,好像他生活里的瘾正完成第一阶段的戒除。
从那之后,南京似乎就成了阿海的第二故乡,他积攒的车票开始越来越厚,从夏至冬,他看着南京的梧桐从繁茂到凋零。王茜在他的眼前变成了一部连续剧,他与她的分享从生活到理想,在床上达到生理与心理的融合。
阿海还继续写字,只是笔力似乎差了许多,旁人笑着说他虚了,摆脱了自娱自乐的生活了,这体力跟不上了。他笑笑,依旧出力写字,写出的字也不再是过去的那老五字了,他笔尖蘸墨,右手伸出,大写四个字——苦尽甘来。
阿海往南京投了不少简历,他想着总是这样往南京跑还是划不来,便想着辞职来南京好陪着王茜。
冬天的时候,他终于来了南京,他又和王茜做了爱,之后,他点上一支烟,告诉她,他以后便待在南京了。
王茜听罢沉默了一会,随后她低下头很小幅度的左右摇晃起来,阿海抽烟的手悬在半空中,也轻轻颤抖起来。阿海的那支烟慢慢烧成了一截烟灰,伴随着他指尖的抖动,他食指与中指之间只剩下了一段过滤嘴。阿海把过滤嘴弹到地上,弓着身子坐在床上,他呆呆地望着雪白的床褥,口中像含着痰,吐出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刺鼻的浑浊感。
“我们到底算是什么?”
王茜用右手挠起了头发,指尖用了很大的力气,当手离开头发的时候,手中缠绕着几根弯曲的黑丝。她慢慢吸了一口气,又极慢的吐出,之后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话。
“阿海,你上瘾了。”
阿海笑了,干笑了十秒钟,把头埋在被子里拼命吼了起来,之后,他翻起身子从床上站起来,穿好衣裤。他瞥了一眼王茜,她歪着头看着窗户,看不清是什么表情,也没有说一句话。
阿海走到楼下,在一家小卖部里买了一包南京,而后蹲在地上望着他和王茜开得那间房,灯光在十分钟后消失,整个房间从窗口上来看,漆黑一片。阿海还在吸着烟,他能感觉到裤子里的手机震动了好久,可是他没碰,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那间房,吸着手里的那包南京。
一个小时后,阿海的脚下散落着二十个烟头,他最后望了一眼那间房,想着自己终究完成了与这座城市的诀别。
他坐凌晨的火车回了原来的城市,找回原来的住所,倒头便睡,像是失眠了三百年。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错过了这一年中的一天,他拿起手机发现了三个未接电话,以及一条新的短信。
阿海没看短信,直接取出卡,扔进垃圾桶,对着垃圾桶喊了声“fuck”。
他闭上眼睛,看到那暂停的画面,是他们第一次做爱时的样子,活像一张抽象派的画作,而整个画面却只有王茜在他的眼前不断重复,全是她的脸,她的动作。而这便是他与王茜过往幻灯片的最后一张。
阿海又练起了字,刷刷的写了好多,写一张撕一张,没人知道他写了什么。
消沉了一个月,他便又开始活泛起来,重复过往的生活,没再说过关于南京的记忆,也绝不再抽朋友递来的南京。
有一次,阿海和朋友去看了《一代宗师》,之后,朋友问他怎么样,他摇摇头说,不懂,不懂,那不是生活。
朋友说,那是武林。
阿海还是摇头,不,那不是生活。
回到家,阿海说自己兴致上涌,朋友赶紧拿笔磨墨,阿海提笔凝神,刷刷写了八个字。
念念不忘,未必回响。
朋友说,你写错了。
阿海说,不,其实就是这样的。
绿帽子也好,炮友也好,这都是生活。
对现在生活产生的瘾,不过是对过去的无法自拔。害怕的东西太多,即使不再掺杂过去,刻意的去回避,做每一件事情都是为了去摆脱过去,过去的影子也都在死死地缠着自己。
对现在生活的念念不忘,始终是唤不起放下过去的这一回响。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随便一句重新开始就可以真的开始的,从一种瘾换成另一种瘾,到头来还是瘾,一切的刻意都是畸形的。
阿海说,前女友把我带到了单身的瘾,可是王茜把我带到了另一个瘾,王茜没有错,我也没错,大家都没错,只是我们都弄混了各自生活的目的。
阿海从裤兜里掏出烟盒,倒出两支,递给朋友一支,一支叼在嘴上,一脸悠闲。
“就这样过着吧,世界上的大道理多着呢,听不完,该疼还是要疼。”
他“啪”地点上烟,深吸一口,表情显得极其浮夸。当他吐出一团烟雾之后,嘴角上扬,带着一份不屑和桀骜。
“至少下次,我会疼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