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在豫中漯河,名符其实,大大小小的河流几乎流经了辖区里的每一个村庄。那里是许慎故里,有九千多年的贾湖文化。
腊月初一开始,年在小孩子的心里就像春天的草一样疯长,掰着手指头倒数日子,妈妈计算的日子和学校说的不一样,阴历阳历傻傻分不清。几乎每天都要问一遍。
过了腊八就是年。腊月初八的早上,早饭和平时的红薯稀饭有了质的区别,整个村子都吃米粥。小时候的腊八粥是没有八样的,在大米粥里放上绿豆、花生、扁豆、小米、黄豆,要是再加上大枣、蜜枣,便是豪华顶配了。
邻居们端着粥,端着菜,菜碗里放着馍,腊月的清冷也挡不住乡邻间齐聚在相邻几家的中间墙根下,从谁家今年挣了多少钱到收音机、电视里的国际形势盘点,从热气腾腾到吃干抹净,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小孩子们才不管那么多,聚在一起就为了看看对方碗里的粥放了多少种料,是不是够甜。一哄而散不是因为饭吃好了,而是大人呵斥一声,快上课了。于是扔下碗就跑,后面传来妈妈们的骂声,小崽子们已经听不见了,就算听见也只能跑的更快,妈妈们捡起地上的碗,三三两两的回家了。
收拾完家务,男人们开始劈柴,打煤球儿,女人们又聚在一起,纳鞋底、打毛线,讨论着村里的大事小情。
那时候总是很好奇,她们对于别人家的事情了解程度就像在她们眼前表演了一番,细节到说话的语气和神态。当然,同一件事,隔一天重新说起来的时候,就会出现一个新的版本。
有一次我反驳她们,昨天不是这样说的。惹来一阵嬉笑,小孩子懂什么,赶快写作业去吧。自己去玩吧。
到了腊月二十三,过年的氛围已经浓到五六分了。腊月二十三,又叫小年,是祭灶神爷的日子。民间传说这天灶神爷要回天上汇报人间温饱,二十三一大早家家户户都会准备麻糖,一大盘子,现在很少见了,像蚊香的形状。把灶神爷的嘴巴粘住,不能把人间的奢华热闹上报给玉皇大帝,以免爱吃喝的人们受到处罚,新年带来饥荒。麻糖要在祭祀完灶神爷之后才能给小孩子吃,所以一大早就眼巴巴的看着,平时赖床的懒虫,也能早早爬起来到厨房烧火。
腊月二十三也是乡村里的干亲戚走动的时间,如果要拜干爹、干娘,这一天需要准备大公鸡、酒肉,叩拜磕头,正式结为亲戚。干爹干娘从此就成为这孩子的嫡亲长辈,逢年过节都要拜会,从此多了一个护佑孩子的人。
乡村里真正为过年忙活是从腊月二十开始的,淘麦子,磨白面。平原的村庄密集,乡邻的几个村子中会有磨面坊,我记事起已经是电动的了,常常会遇到排队磨面的人,从早到晚的电机振动声。轮到我家磨面的时候,父亲扛着装麦子的口袋,母亲拿着自家的木斗和分装白面和下茬面的布袋,一起走进磨面坊的主人家,从心里到脸上都抑制不住那一份欢悦。父亲把麦子放下就走了,面坊主人打开机器,磨一袋面粉,母亲头顶上已落下一层细白的粉尘。麦子是在家淘洗晾晒好的,小孩子都是凑热闹,并不能帮什么忙。跟着大人去了,也要被赶出操作间,大人总是担心小孩子触电或者被机器所伤。这不无道理,因为孩子受伤的原因总是很奇葩,防不胜防。
从腊月二十三开始到除夕的每一天,都是有说法的。大人们开始置办年货了,孩子们已经放了寒假,就算考试考的不好,顶多在拿到成绩单当天被训斥一顿,接下来的时间就跟没事人一样,成天的疯玩,顺便探听小伙伴家里准备的怎么样了,新衣服有没有买好?糖果瓜子都准备了没有?大人提前买的糖果瓜子,总会在大年三十往外摆的时候发现少了很多,早就被家里的熊孩子偷偷吃了,免不了要挨两句训,不过过年嘛,也不会怎么样。
那时候,背朝黄土面朝天的父母,唯一的鸡娃方式就是不厌其烦的说你要好好学习,成绩不好就打一顿。他们不知道怎么好好学,但对于孩子的学习是有破釜沉舟的勇气的,我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你只要愿意上学,砸锅卖铁也供你。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邻居的女孩子们初中没念完就打工赚钱的时候,父亲母亲听了不少女孩子读书没有用的风凉话。(有点儿扯远,但怀旧是过年的仪式感之一,我获得了这个世上朴素、深沉的爱,所以即便陷入黑暗的时候,也没有放弃。)
到春节前的三两天,家家开始蒸包子和馍,按当地风俗,正月十五之前是不能再蒸馍的,年前这几天要蒸够一家人半个多月所吃的馍和包子,还有亲戚来往的招待。新年临近的三两天里,村子从早到晚都弥漫着一种诱人的馍的香味儿,自然是从这家那家刚刚揭开锅盖的蒸熟的包子和馍散发出来的。小孩子把白生生的包子拿到村巷里来吃,往往还要比一比谁家的包子白谁家的包子黑,无论包子黑一成或白一成,都是欢乐的。我在母亲揭开锅盖端出第一屉热气蒸腾的包子时,根本顾不上品评包子成色的黑白,抢了一个,烫得两手倒换着跑出灶房,站到院子里就狼吞虎咽起来,过年真好!
腊月二十七,全家会去镇上的澡堂子洗澡,搓泥,大人小孩都要去理发店收拾头发。父亲和弟弟一般都是在街边的剃头挑子处解决仪容,母亲会去理发店修剪。忙活完之后会在镇上喝胡辣汤,吃水煎包、火烧。大人们在集上买一些平时少见的菜,蘑菇、带鱼、海带、卤牛肉、罐头等。小时候的年就是完全的开心,根本注意不到大人的忧愁和为难,新衣服、糖果瓜子,平时几乎难得一见的鸡鸭鱼肉。
腊月二十八,打扫庭院,将屋里的角落、缝隙都打扫干净。然后父亲会写对联和福字,用我练大字的毛笔、墨水,写好之后仔细裁开,贴到堂屋、灶房、水井、水缸上。家家户户都在这个年里热闹着,准备着,女人们的腔调亮堂、婉转,男人们高声琅气,似乎一年的忧愁和烦恼都在这几天抖落了。
腊月二十九,开始炸鸡、炸鱼、炸丸子、炸豆腐,这是家乡过年必备的年货。小孩子们这时候都守在油锅前,刚刚出锅的、金黄焦香的丸子、鱼肉,有着世界上最大的吸引力。炸年货几乎要用父母一下午的时间,而小孩子们在锅边被大人投喂,前面出锅的都被吃掉了,只有孩子们吃饱了或者被大人呵斥了,才会抓两块飞快的跑出去玩。
大年三十的后晌是最令人激情欢快的日子。大人们早早回家开始包饺子,大约下午四五点的时候,年三十的饺子和第二天大年初一要吃的饺子都包好了。这时候伯伯、叔叔和父亲会带着兄弟们去祖坟给祖宗们烧纸送钱,祭拜祖先。女孩子是不用去上坟的,我只去过一次,因为好奇被父亲带去。带着煮好的肉、黄纸、香烛,按着祖坟里的祖先辈份,烧纸、上香、磕头、跪拜。
做完之后一群人浩浩荡荡回家,开始煮饺子,在大门口放鞭炮,迎接从这个或那个坟墓里归来的先祖的魂灵。之后盛出的第一碗饺子依旧是供奉祖先,放在案桌上。
对于幼年的我来说,最期盼的是尽饱吃平时少见的鸡鸭鱼肉,吃是第一位的。再一个兴奋的高潮是放炮,穿新衣服。
大年初一,天上满是星斗,离太阳出来还早得很,村子里已经开始噼里啪啦的炸开了。三十晚上的鞭炮、初一早上的鞭炮,成了连接旧年和新年的仪式。父亲放完鞭炮,就开始去厨房煮饺子。大年初一的第一顿是饺子,甚至之后几天也都是饺子。平时难得吃的食物,竟在几天时间就有了腻烦。似乎忘了前面那些期盼的日子,现在回头看,才知道不懂珍惜当下是人类的基因。
初一第一顿饭一般是男人做,虽然只是下个饺子,代表了男人新的一年体谅妻子辛苦,相互理解扶持。这时候天才刚刚亮,因为饺子煮好我和弟弟就必须得起床。拿过早早准备好的新衣服,小孩子总是睡不够,几乎是闭着眼睛穿衣服。
这时候,父亲母亲会恶作剧一般将冰凉的手放进我和弟弟的脖子,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母亲烧的热水给端到屋里,洗漱后吃完饺子,母亲会给我们每人一张崭新的纸币作为压岁钱,还告诫我们这个钱不能花,是压兜用的。
嘴上答应的好好的,一出门就直奔小卖部去了。然后跟着父亲去给村里的长辈拜年,心里默默算着收了多少压岁钱,一直惦记的东西能不能买。但是一回家就会被收缴,母亲说给攒着交学费。
那时候不懂,只觉得母亲抠门,却不知父母是真的为新学期的学费忧心,也不知自己收的压岁钱,父母也要给出去别人孩子的。
因为疫情,我已经两个春节没在家过年。一家四口在三个地方,视频通话里,被压缩在小小的屏幕里。国家说要环保,这几年已经规定不让燃放烟花爆竹了。母亲说,冷冷清清和平时也没什么区别。你们都没有回家,过年也没什么意思。
现在的孩子们天天都是鸡鸭鱼肉,想吃什么吃什么,中国农民早已经过了为吃发愁的日子。父亲说,现在天天都是过年。你们回家了,对我们来说就是过年。
那个我隔着窗户还要捂着耳朵,害怕院子里噼里啪啦鞭炮,走在拜年的路边,被男孩子扔在空中的窜天猴吓的蹦跳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