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之城,都德尔邦。
特迈着步子撞进一家酒吧。人与杯在喧嚣,油灯的火舞着腰。
“你这酒里掺了多少马尿。”特坐在吧台前,把那支不知哪儿拾来的半截雪茄点燃,左手夹着。
老板停下拿杯子的手,反而靠在吧台上。“取决于你的钱包。”
“今晚想暖暖身子。”说完,右手把一叠报纸包裹的东西从口袋轻放在桌上。钱在角落被手指飞快地一一舔过。不一会儿,特从弯腰又起身的老板那儿换回一个木盒。
“一瓶白兰地五个杯子。”
“老兄,多给一杯也不吃亏。”特尝试讨价还价。
“给钱或者张嘴我给你打进去。”
特悻悻地把盒子装进左内口袋,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双手插兜撞出门,踏进白茫茫的世界——这片持续了数周的浓雾,挥不去,化不开,打不散。
也多亏这层蔽障,他这段时间得以跟踪了几次这座丑陋小城声名显赫的中年富人奥格里并监视其住处。今晚便是他实施偷窃亦或抢劫计划的时候。
这老头也真奇怪,住那种鬼地方还不聘佣保,难道老东西还会自己洗袜子。特靠着右侧一边踱步一边这么想着,眼前横过来一群吊儿郎当,嘴里哇啦啦猴子叫的痞子。他特意绕了两条街,还是遇见了这些认识的家伙。身上单薄破旧的大衣既无法抵挡这城渐冻的空气,亦无法抹杀自己的存在。唯有寄希望于浓雾。
“哟!瞧瞧这谁!”直到并排,最近的一个满脸雀斑的驼背矮子还是注意到了特,随后扯着破锣般的嗓子,“从牢里出来啦!老伙计!你他娘的到底是强奸了多少婊子才被那些又肥又蠢的条子绑去的啊!”
特并不理会他们与谣传,径直走过去。猪叫声越来越远,正当特因那些人走远而放松的一个小巷口,他的衣角突然从右后方被拉扯。
“晚上好,先生。能买束花么?”
寻声瞥见一个捧着有她脖子高花篮的女孩,特兜里紧握着枪的手掌随着打量逐渐松弛。头上戴着附有波浪丝边的紫色缎带发圈,留着大致齐整的刘海。看起来十二上下。不知是不是路灯的关系,女孩还算可爱的脸上泛着营养不良般的土黄。和篮里正逢盛开的花朵极不搭配。但还是让特想起了曾经见过一眼的襁褓女儿,虽之后就随母亲离开,被带到老丈人家,没再见过。如今大概也有眼前的女孩大了,或许更大。
“先生,买束花么?”女孩声音里有种极力隐藏的虚弱。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就回来……想到一半,特便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震惊。这座散发着恶臭的城市从不缺看起来可怜的小孩。同样是贼的他意外地吃过亏,结果那次他和野猫贱狗抢了一周的伙食。从那以后,所见的小男孩都变成趁人不备抢包的老扒手小混蛋。眼前这小妮子的花篮说不定也在哪儿开着口好让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摸人钱包。
特一声不吭地收回目光,转过身准备继续前进。这时女孩却小跑到他面前,用如珍宝般闪着微光含笑的双眼看着他,单手递出一枝雪白的茉莉。
“姑娘,穷光蛋可没钱买这好看玩意儿。”虽然死缠烂打大多是扒手们拖延的战术,特还是拼了命地挤出一句自认为最委婉的拒绝。
“这最为芳香的一朵是送给先生您的,”特一怔,“如果有人向您问起,希望先生能为那人指路呢。”女孩笑容里有种极力隐藏的虚弱。
特略带犹豫地接过白花,大概是天气渐寒的关系,花朵有些萎缩。然而浅嗅后,窜入脑鼻的浓香瞬间驱散了雪茄与浓雾留下的阴霾,他想起了小时候阳光下躺过的牧场,天高云阔,风语如歌。
“……你还是个新手吧。作为回报,”特抬起手臂,指向城中心,“往那个方向过两条街,有钱的娘们儿……女士有很多。去那儿碰碰运气吧。”
“谢谢您,”女孩顺着他手指方向确认了一眼,之后似乎是想含胸鞠躬,但效果更像是把脸埋进了花篮里,“晚安,先生。”
“但要小……”踏进雾里的女孩大概已经走远了。
特把花小心地放进内包,重新前进。就这样走了一个世纪,可惜大概是绕路的关系,一路上再也没能遇见什么人。
眼前是幢漆黑的别墅,透不出一丝光明。特找到之前踩点时的标记,从这里翻进墙去是花园里的一大块石板,再从石板跳到主道,便不会在泥土里留下脚印。特虽有些块头,过程中却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之后从发现的坏窗钻入屋内,潜入得比想象中还顺利。
他开始摸索一楼的房间,脚上套着的垃圾桶里翻来的皮鞋,那软绵绵的破胶底在消音上却派上了大用场。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这层没什么值得又方便拿走的东西。
走上楼梯时他似乎听见了木头那强忍的惨叫声,停下脚步那声音似乎就会消失。特用全脚掌数完了阶梯。
楼梯口连通了二层的两端。特本决定从看起来浅的一头开始触碰,另一边传来的木头吱呀声却越来越真切,时响时喑。早已不能是幻听。特由弯腰改为贴墙横行,终于摸到了声源边:一扇虚掩的门。
从门缝里望去,隐约看见奥格里蜷缩地趴在床上,似乎还披着外出的燕尾服。冰冷的光从窗刺入屋内,却和黑暗一样瘆人:一切仿佛是什么奇特的宗教仪式。
“终究是个老不死的,管他搞什么邪乎呢。”特这么决定着,背靠着墙,把脚挪到门前,手也轻搭在门上。猛一发力。
“老东西,把值钱的东西交……”还没能吼出完整的句子,特便愣在原地。刚破门之时,奥格里便如被床弹开般跳到地面,绅士帽再也掩盖不住退后的发际线,凸出得似乎随时都会滚落的眼珠惊恐地盯着特。紧接着不安转变为暴怒,青筋爬满脖子与太阳穴,你这家伙谁啊怎么在我家里肮脏的贼寄生的贱东西现在从这里滚出去还来得及……奥格里一边吼道一边朝身后的柜子退去,然而发愣的特一句也没听进去:
“宗教仪式”的床前,散落一地白花,大多都被践踏。床中,瘫着昏迷无力的女孩。先前被花篮遮蔽而不得见的紫裙,衣部纽扣被解开,裸露出上身整个正面。却不是足以勾起人性欲的身躯,一根根肋骨裹着人皮突兀地排着,微塌的腹部随着梦魇的喘息上下浮沉。即便如此,女孩的胸上还是挂满了唾液,在若无其事的月纱下闪着罪恶的光。
“听见了吗!你这鬼东……”话音未落,一瞬间,特掏出枪并瞄准了奥格里。这让他触电般迅速地举起双手,暂时停下了后退的脚步。
“她怎么会在这儿。”每个字都从特的牙缝里被挤出。
“我是她父亲。”
战术奏效了,特再一次愣在了原地。虽只是一秒多些,奥格里故作镇定地放下双手,成功退到桌前。借着黑暗,方才掐过女孩脖子的右手开始伸向某个柜子。
“父亲?!”天花板的尘埃被震落,特按平了击锤,“看着这枪眼儿再说一次你这畜生!”
“冷静点,小伙子,”奥格里好不容易摸到了柜门,又一次地举起了双手。他似乎想满脸堆笑,可与恐惧结合后便成了一副嘴角连着眼角,两颗门牙外翻的嘴脸,“我告诉她我要买下所有的花,但得回家拿点钱,这小姑娘就跟我回来了。”说到这里,奥格里重又把手放下,缓缓地拉开柜子,“但你看看她,上帝啊,这该死的城里还找得到这么完美的人吗,多可爱标致。我们都知道她和外面站街上的贱货们可不一样。”奥格里的右手指尖在漆黑里触到了一丝金属的冰凉,突如其来的希望让他笑得更加丑陋,“如果可能的话,我就希望她是我女儿啊!从今天开始她就是我女儿了!我要让她以后都服侍于我!但今晚就先把你这管闲事的蠢……!”
特早已察觉到他的动作,扣下扳机。扳机解脱击锤,击针触发底火。带着短暂火光的子弹划破夜的黑暗,击穿了奥格里满是老年斑的右手臂,也击碎了他那污秽膨胀的妄想。
奥格里这头驴子片刻的尖叫得到了乌鸦们的应和。但下一秒恐惧成了最好的速效止痛药——特举着枪,一步步朝他走去。
“冒充门徒的魔鬼!你不用杀了我!你肯为了她杀人!也是自己喜欢这类型吧!可!可以共享啊蠢货!”特继续走着。
“你!你不能杀了我!我可是这片区的知名人物!好多生意都得靠我!”奥格里的心脏不停撞着胸背,似乎想逃离这身体。血和汗也不住地往外冒。
特依然走着。每走一步,奥格里的骨头仿佛就会少掉一根,最后不得不倚靠在桌上。终于,尚有余温的枪口亲吻到奥格里汗得流油的秃头。竟带来一丝温柔,这让他产生了更强烈的疯癫感。
“你……你不会杀我的吧。”
安静的两秒后,特放下枪。奥格里的嘴角在抽搐中甚至开始上扬。
不会。
究极的愤怒化作平静,特一边探着身子在奥格里耳边回答,一边重新对准了不足以立刻致命的左肺底部。扣动扳机。
不会。
不会。
犯罪的枪口蘸着罪犯的血,一路贴着燕尾服的平整表面滑到奥格里的胸口。
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