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刚开始的时候,瓶子就穿了一条露肩的碎花裙去赴陈南的约。陈南是最近追她的一个男人,高高大大的工科男,是他们篮球队的中锋。
刚坐下,陈南就不断地看她的裙子,嘟囔着“又不是很热干嘛穿这么短的裙子来”,而瓶子只是置之一笑,并没有解释。
篮球队下周要和隔壁学校打一场友谊赛,陈南来找她是为了商量一下瓶子她们的拉拉队要不要也跟着过去。
这本就是两个队长敲定好了的事情,陈南再提起不过是一句托词。瓶子心知却并不点破,笑眯眯地往嘴里塞了一口虾。
结果差点没被辣死……
瓶子一边找水一边抽纸擦拭横流的鼻涕眼泪,陈南已经手足无措,在对面不知道做什么好。
“呦,中招的不是你啊。”
瓶子抬头,看向说话的人。
服务生打扮,系了围裙,手中端着盘子,刚刚说话的时候,点单的铅笔还咬在嘴里。她还来不及多想,嘴里就被他塞了一块冰,缓解了焦灼的麻辣。
这是瓶子第一次见到寒江,却意外记住了他嘴角下的一颗痣,那颗红痣在寒江笑起来时微微上扬,格外生动,像极了古时女子的点靥。
那天陈南送她回去,再三道歉。寒江是他的好友,在那家店做兼职的服务生,本想用变态辣捉弄陈南,结果弄巧成拙,让瓶子中了招。
难怪寒江说话时,含着那样的恶趣味。瓶子想着,然后拒绝了陈南。
她说:我们到此结束吧,你不必再为了我浪费时间。
陈南大为惊诧,追问她原因。
瓶子想了想,说:“我一直在追求我想要的,陈南,直到现在我可以肯定,我并不想要和你共度余生。”
说完,她转身离开,不再解释,也不再给他任何追问的机会。
此后,果然再没什么机会碰见陈南,大概是他也在躲着她吧。瓶子把这些日子的人际关系捋了一遍,该结束的结束,该发展的发展,一切有条不紊,她是个很清楚自己要什么的女人。
只是寒江……瓶子好几次想到他的名字,不知道该将他置于何处。陌生人?不对,她对他怀有着好奇?朋友?不像,他们彼此说过的话还没有五句。
就这么搁置下来,瓶子也没有想到会再遇见寒江。
寒江抱了几本书与她迎面走来,带了金丝眼镜,瓶子愣是没有认出来。
倒是寒江认出了她,冲她打招呼。
“好久不见,最近过得好吗?”语气熟稔得竟如老朋友一般。
瓶子先是莫名,看到那颗红痣时,寒江的名字一下子就在她脑海浮现。说来也奇怪,头一次,她嘴比脑子快:“挺好的,就是好久没看到你了。”
寒江“嗯”了一声,扬了扬手中的书,表示专业不同院系不同,能碰上的机会自然是少之又少了。
“那么……有什么事么?”她抬眸,微微地试探他。
寒江但笑不语,领着瓶子去亭中坐下。
“原先陈南想追你时,只有我一个人说,他肯定拿不到你,结果,只有我一个人猜到了。”寒江说完,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好奇与探究。
瓶子也不恼,大概是因为他们是一样。她同样对寒江有兴趣,她想拨开他身上的迷雾,探探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但是,她很肯定,她没有爱上他。
“为什么你觉得陈南追不上我呢?”
寒江听到她这个询问,愣了一下,继而大笑。
“你总是这样套路别人吗?忽悠得别人什么都告诉你?”
面对这个问题,瓶子直接是扭了头,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寒江终于败了下来,“好吧,那我换个问题问你。”
“你为什么叫瓶子?”
瓶子愣了愣,抿紧了嘴唇。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的夏天,她追着姑姑问,她为什么叫瓶子。那时候姑姑正醉心创作,无心回答她,若是问得烦了,就随意地打发她,此后,乱七八糟的答案就出来了。
瓶子不傻,相反,她极其聪明,她意识到姑姑下意识地回避后,她就不再询问,坦然接受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回答。久而久之,若是有人问起的时候,她的回答也渐渐五花八门。
寒江问起的时候,瓶子张了张嘴,那些张口即来的回答再也说不出口,她说:“我不知道。”
寒江投来惊奇的目光,同时还有好奇,瓶子忽然意识到寒江不再是一个陌生人,他是一条鱼,一条值得她放长线钓大鱼的鱼。
对话匆匆结束,但却没有解决彼此之间的困惑。甚至相反的,他们彼此产生了兴趣。
接触了几次过后,寒江执起了瓶子的手,向她表白,而瓶子坦然接受,竟然没有拒绝的意思。
两人像普通情侣一样吃饭、逛街、散步,寒江牵了她的手问她,为什么是我?
瓶子也想,为什么会是寒江。
她身材高挑,面容虽算不上姣好,但至少是清秀,加上从小跟着画家的姑姑生活,谈吐被侵染得不凡,但是她周身气质矛盾,既世俗又脱俗,引得人忍不住去接近她,所以她不乏追求者。
可是寒江呢?瓶子想,她说不出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第一次见面时,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恶趣味,像个普通的邻家男孩;再见面时,他步步防范,不给她探究的机会,他看破了她的心思,却又想要了解她……归根结底,他们是一样。
她说不上来,就理直气壮地反问:“那为什么是我?”
寒江笑,牵着她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一下:“只是觉得应该是你。”
“余生太长,总要找个有趣的人一起走下去。”他这样说道,没有提到爱。
可瓶子很满意,爱情有很多模样,并非所有的爱情都是因为爱,爱不靠谱,没有爱至少他们能够始终保持清醒与理智,有趣地过完余生。
所以寒江来跟她提分手时,瓶子很痛快地点了头。不知道是因为自尊心还是出于其他心理,寒江问她:“为什么你不问我原因?”
“为什么要问原因?”瓶子笑,“你都决定了。”
寒江颓败,最后约了瓶子喝酒算是分别,半醉半醒之间,他拉着瓶子的手追问:“瓶子,你可曾爱我?”
这一天,瓶子滴酒未沾,看着寒江大醉始终清醒。寒江在追问这句话时,瓶子毫不犹豫地将他的手挥下去。
“你僭越了。”她这样说着,算是从此与寒江桥归桥路归路再无干系。
也是与寒江分别的这一个夏天,瓶子回了一趟家。到家是下午,姑姑过着日夜颠倒的日子,压根不知道瓶子回来了,等看见裹着浴巾的瓶子在做饭时,差点尖叫。
姑姑问她:“怎么回来了?”
“想回来就回来了。”瓶子一边回答,一边盛起了菜,“吃饭吧。”
姑姑一扭头,去取了一瓶酒,凑到瓶子面前说:“肯定有事。”
到底是从小带她到大的人,瞒不过。瓶子忽然就松懈下来,她也不想瞒了,有些事情该了结了。
她同姑姑一边饮酒,一边说了与寒江的事。说不难过是假的,毕竟曾经也是投入过感情的。
姑姑问:“难道你爱他?”说完自己便笑了,“你这么个石头心的姑娘还会爱人?我可是不信。”
瓶子懒得理她,自顾自地:“他不差,我以为会和他共度余生,至少,是他的话,日子并不难过。”
她也没有说爱,或许她真的像姑姑说的那样,是个冷心冷肺的人。她如是想,在心里反问自己,她爱寒江吗?
答案是否定的。
她只是失落,对于一个计划好的未来的失去而感到失落。
没关系,瓶子安慰自己,没有寒江还会有其他人。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瓶子握紧了酒杯,看向了哭笑不得的姑姑。
“姑姑,我问个事。”
“好啊,你问啊。”
“我名字的由来。”瓶子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您别想糊弄我。”
姑姑的眼睛乱转,瓶子知道她又是打着糊弄她的心思了。她急忙站起来,带倒了酒杯,红色的液体倾了一地。
“我已经长大了,有些事我有权利知道了。”她深吸一口气,说道。
可是姑姑依然没有说道,像从前很多时候,对瓶子的事情闭口不谈。
瓶子自顾自地拿出一张照片推到她面前,“您只让我叫你姑姑,告诉我我的母亲另有其人,我猜,应该是……她。”
这个她,在照片上被圈了出来。那是一张全家福的照片,少年时的姑姑依偎在一个女人身旁,那女人烫了一头卷发,吐了红唇,端的透骨的慵懒妩媚。
“如果你猜出来了,为什么还要来问我呢?”姑姑问道。
“因为……”瓶子深吸一口气,“我的父亲……是他么?”
她手指一转,落在了旁边的另一个男人身上,男子眉目清秀,端得一派温和。
在这照片上,几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的血缘关系无非是堂兄弟姊妹的关系,瓶子的一指,是惊涛骇浪。
她的姑姑,终于变了脸色,扼住了她的手腕,问她是如何知道的。
这一问,也算是变相承认。
瓶子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整个人瘫在了椅子上,失去了力气,见她这样,姑姑也终究没有追问什么,两个人静默坐了良久。
第二天,瓶子再出来时,像个没事人一样洗漱吃饭,面对姑姑担心的眼神,她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真的没事么?”姑姑替她添了些牛奶,推到她面前。
瓶子还是摇头,说:“没事。”
“难免觉得自己脏,好像整个人生被打乱了一样。但是,这个结果我也不是没有猜到。”她笑,“只是一时之间还是接受不了。”
“姑姑,我很庆幸。当下的恋情及时结束,至少还没有其他人知道。”
她叹了一口气,一时之间对情爱之事失去了兴趣。
“很多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不堪。”姑姑莞尔,好像想到当年的事情。
那时候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家中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全都让着她、宠着她,宠得她性子天真烂漫。
她的姐姐,也就是瓶子的妈妈。在母亲过世以后,便长期遭受父亲的酗酒毒打,打的最狠的一次,让瓶子的妈妈半个月没能下床。
也就是那时候,她,瓶子的妈妈,瓶子的爸爸,三个人才真正处得像亲兄妹一样。
瓶子的到来,完完全全是个意外。好像是因为一次醉酒,又或许是其他原因,她的姐姐并没有同她细说。
同她说的时候,也只是告诉了她一声,她怀孕了,孩子是她哥的。
她当时都吓傻了,满脑子都是兄妹乱伦的肮脏,就如同瓶子知道这个消息时一样,无力、惊恐、恶心。
姐姐扶起了她,叹了一口气,只说了一句:他又不是咱家的人,你怕什么?
姑姑拉着她的手,把这段往事转述给她,拍了拍她的手让她宽心。
“那时候很难,但她依然坚持生下你。虽然你来得不及时,但也是她衷心期盼的。”姑姑显得很开心,好像说从前的事,她又是个小姑娘一般。
可是瓶子还是不能够理解,为什么那个时候他们会选择在一起,明明只要一想到身份,就令人作呕。
但是她没有再去追问,也许她的存在就已经证明一切。她并非肮脏的存在,未来的路也许还可以接着走下去。
姑姑零零散散又说了很多从前的事,说最初的开始,大伯母的孩子夭折在医院,悲痛之下,只好抱了一个弃婴充作,谁曾想,竟然牵扯出一段孽缘。
现在的他们,与姑姑的联系甚少,不打听她的消息,不过问她的成长,听说他们终于正正经经地在一起后,瓶子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就这样吧,她想。
午后,她在阳台插画。姑姑坐在她身边时,瓶子回身搂住了她。
“谢谢您曾经留下我。”
她不傻,她跟着姑姑这么些年,却从没有人来看她,在知道这些事情后,她猜到自己曾被抛弃。
那个年代啊,瓶子叹了一口气。
姑姑打趣:“你知道你为什么叫瓶子吗?”
“为什么?”
“你要出生那天,你妈妈找了很久的宝贝瓶子都没有找到,于是你的名字就有了。”
“真随意。”她笑。
姑姑哈哈大笑。
外面蝉声起了,一阵一阵的。她想起从前的一个夏天里,她猜到这个结果时,吓得冷汗涔涔。整个人哆嗦得不知道怎么办好,出去捉了一只蝉,用白瓷杯扣着。
一边想听它鸣叫,一边盼它逃出去。
而现在,那只蝉终于可以展翅飞走。
瓶子微笑,低头给寒江发了条信息,然后拉黑了他的联系方式,所有的。
信息上:
“我叫瓶子,没有原因,只因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