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庄子心目中什么最“大”?道德仁义、社会纷争一概与我无关,在庄子心目中处于最高地位的只有“生命”。只要威胁到生命的自由,不管什么都要统统让步直至抛弃。所以,“无用”成为能够养生全生的“大用”。而所有的“有用”则都可能伤害到生命,于是庄子养生全生的前提就是抛弃“有用”,使个体生命变得在世俗看来没有任何用处。
庄子在《人间世》中描写的“散木”正是庄子“无用”的化身。于丹说:“我在西藏的林芝地区,曾经看到过一颗大树。那是我所见过的最大的树,要二十来人手拉着手才能围住。长到那么大的树,就变成大家朝圣的对象了。谁去了都要去看一看它。大家在树底下唱歌跳舞,喝青稞酒。那个场景,和庄子描述的一模一样。大家以这样的心态来对待它的时候,还有谁会想把这棵树砍了,回去做个箱子、柜子呢?”
很明显,于丹看到的这棵大树之所以没有被砍伐,先前是因为人迹罕至,现在是因为“大家以这样的心态来对待它”。假如有一天某个人心态一变,不还是有被砍伐的可能吗?并且,这么大一棵树,做什么家具都得手。这恰恰是和庄子所描写的“散木”不同之处。我们看看庄子的描写:“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原来前提是这棵树的木质不适合任何用途。如果没有这个前提,恐怕就不存在后面的故事了。而于丹看到的却不是这样的“散木”,而是依赖人们的“心态”而存在。可以说,“散木”是“无用”的,而于丹看到的大树是“有用”的,这是有本质区别的。所以当于丹说这番话的时候,你就知道她确实没有理解“无用”的本质:“这树木从小到大,不论长到哪个规格,总会有一种低廉的、有用的价值观来评价你,把你雕琢为某种器具。但是如果你长得超乎人的想象,成为百抱合围的大树,就能够保全自己的性命了”
大树没有被砍伐是因为“长得超乎人的想象”吗?不是,而是因为它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正因为“无用”才“长得超乎人的想象”,而不是因为“长得超乎人的想象”才“无用”。
理解“无用”,还有分析两种情况。一是庄子哲学的“无用”,是生命自由层面的哲学概念;一是与功利社会层面的“有用”相对应的“无用”,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世俗的无用”。而于丹所混淆的恰恰是把庄子的“无用”理解为“世俗的无用”了。所以于丹说:“当我们以世俗的小境界去观察事物时,常常会以眼前的有用和无用来进行判断。”于丹在这里说的“无用”就是“世俗的无用”,这是对的,因为是在“以世俗的小境界”来观察判断的。
那么在“大境界”来判断时,于丹说:“当你具有大境界时,才能够理解什么叫做‘天生我材必有用’。”李白这句“天生我材必有用”是什么意思呢?是说尽管我现在没有用武之地,但我相信我早晚会发挥才能的。这个“必有用”仍然是“以世俗的小境界”来判断的“有用”。其实,境界并没有提高,改变的只是角度、时间而已。从这个角度看是“无用”的,但换个角度就“有用”了,比如那个“大葫芦”。看来,于丹口口声声地大谈的所谓“境界”不过就是“角度”罢了,和“境界”原来并没有关系。
在这样的认识前提下,于丹提出的“那么,我们如何再能达到这种大境界呢”的问题,就成为一个伪命题。其实于丹自己也是不清楚的,所以在谈到什么是“真正的有用”的时候,只能用一句不知所云的空话来搪塞了,于丹说:“真正的有用,是一种用大眼界度过的大人生。”这是在说什么呢?不得而知了。
于丹下面引述苏轼、李白和李贺的事例似乎是想诠释她的“用大眼界度过的大人生”。无一例外,于丹选取的都是这三个人最失意的时候。苏轼“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表达的是他对官场沉浮的厌倦和无奈,幻想而不是实践过上退隐江湖的悠然生活;李白一生志向远大而不得志,晚来为不能有所作为而慨叹。杜甫用“未就丹砂愧葛洪”来比喻李白的遗憾;而李贺一句“世上英雄本无主”也不过是失意后的自我慰藉。他们都是在追求世俗的“有用”,在不得志的时候流露出消极或不甘的心情,正为庄子所不齿,哪里是什么“大境界”呢?
《逍遥游》中说:“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在庄子哲学里,“无己、无功、无名”才是真正的“大境界”。苏轼、李白和李贺依然拘泥于事功,无论失意后如何表白,都是没有达到这个“大境界”的,何来什么“大人生”?
我们今天研究庄子思想,必须把庄子放到他所生活的具体时代的背景之下,否则,只能看到消极。庄子的“逍遥游”说到底是处于乱世的自保之策,如果社会清明,并且是完全符合大道的“无为之治”,“有用”之材无论在任何环境都不会受到伤害的话,“逍遥游”也就不需要“无用”了。一个各适其性的自然,一个各安其分的社会,“有用”又有何妨呢?
《史记》论庄子“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未尽全面。庄子在当时不被器重,其思想在后世不被当作意识形态广泛应用于上层建筑,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庄子思想所带有的辛辣而冷竣的社会批判性,而这正与庄子思想产生的时代有密切而直接的关系。庄子“有用”和“无用”之论更是这一时代背景的体现,脱离这个时代背景就不可能真正理解,而把这一思想运用到升平社会,自然又会觉得无着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