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Anita
小时候牙齿不好,左边的大门牙上有个黑黢黢的洞,就是吃太多糖了。不幸的是我在家乡一直生活到大班那个年纪,由爷爷奶奶带着,自然也不懂得什么笑不露齿的淑女之道,逢人就笑嘻嘻的,无忧无虑。
恰好名字有个“晴”,活脱脱一个小太阳。很招太公喜欢。
现在想起来真奇怪,太公生活在那个乱糟糟的年代,居然也不重男轻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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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的世界就是一个镇子那么大。四周环山,中间有条小河穿行而过,连接着镇子的这头和那头。
但凡想从寨子进镇子的小商店,都得坐着爷爷的摩托车,不然我这小短腿小细腿的非折了不成。爷爷开着摩托,我坐前头,本来就剪了个男孩子头发,感受不到发丝的飞扬,但尘土溅在脸上的感觉,实在是太舒服了。
这叫“上街”,很拉风,像是进城。
热气腾腾的包子铺,装满孩子好奇心的文具店,精致典雅的芭比娃娃,五颜六色的糖果。这些大概就是我的心头宝贝。
镇子里的寨子主要有两个,一个“上寨”,一个“下寨”。我们家住在下寨。
我觉得下寨比上寨好,就像城郊,有山有水有田园,狠起劲儿猛吸几口都是油菜花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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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觉得巷子很长、很宽,从家里跑到三条巷子外的朋友家,都觉得要好久好久。但是声音不会,我在这头大喊一声,他在那头的屋里洗澡都能听到,然后大声回——我洗完澡就过去找你玩!
我很贪玩,宁愿跟小伙伴在巷子里东窜西跑,也不愿意走到屋后的祖屋,陪陪太公。其实也不是不愿意,只是没有那个意识,不懂得主动。
太公总共有六个孩子。生了五个男孩,还有一个是养女。我出生那会儿,太公已经九十四岁高龄了。
他精神很好,不能时常走动,平日里就坐在祖屋门厅靠大门的地方。那里有阳光晒着。
我爷爷是太公的第五个孩子,所以大家都叫他“五叔”,或是称呼名字“瑞波”。
我家就在祖屋斜对面,隔壁是鸡屋,再隔壁是小屋。我需要跑出门,转角经过小屋,再经过鸡屋,才到太公那儿。
每次和小伙伴玩到兴头,太公听到我的声音,就开始喊——“阿晴!阿晴!”
我记不清太公的声音了,印象中咬字还很清晰。
我一个激灵,立马扭头回应——“阿太!阿太!”
我跨过两道门槛,来到太公跟前。太公哆嗦着手,从口袋里翻出几粒彩色的小糖,疼惜地放到我手心里,再摸摸我的头。
已经被捂得热热的、粘粘的了。
我就在太公前头的门槛上,乖乖坐下。门槛很高,我要费劲地抬起脚才能跨过去。后来才知道,那地方,踩不得,坐不得。太公大抵是太疼我了,才让我坐在那儿安心地吃糖。
午后的阳光恰好洒在中间隔了两辈的我们的身上。厅门很高很高很高,周围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一点儿老人味都没有,就连一丝漂浮在光束里的尘粒都难以察觉。
我就迎着那束光,剥开糖纸,像打开了藏匿已久的宝藏,小心翼翼地捧着,满心欢喜地舔几下,是甜的。太公给的糖,都很甜。
这才试着咬一小口。咬多了不行,太快吃完嘴里的糖味也消散得快。咬了也不能立刻嚼,得含着,含到没味了,化了,才肯咽下去。
现在不是了,连吃根棒棒糖都“急功近利”,没吮吸几口就咔咔咔地啃完了。不是忘记怎么吃糖了,而是这当下容不得你细细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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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总盼望着过年,大家围坐在祖屋,大人们忙里忙外总之不需要小孩子帮忙,我们就负责走街串巷兜利是。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逢年过节都没有太公的身影,偶尔跑去祖屋,太公都不在那儿。所有的东西都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依旧一尘不染,好像也没有多大变化。
终于有一次,我坐在祖屋大门前的石凳上,很认真地问妈妈——太公去哪儿了?
狭长的巷子一抬头便是狭长的天空,刚好一部狭长的飞机呼啸穿越狭长的巷子上那片狭长的天空,拖着一道白白的长尾巴,像洒了一路白糖。
妈妈就指着那辆飞机,说——太公坐飞机去日本了!他去那里疗养身体,你长大了也可以坐飞机去看太公!
我那时候双眼放光地说——好!
后来去城市上学了,慢慢懂事了,也知道太公并没有坐飞机去日本。他去天国了。
也是,听家里人说太公以前是大地主,被斗了之后生活过得不如从前,所幸有点文化,儿女都还比较争气。可惜那个年代不太平,曾祖母去世得早,大公二公也相继离世。其他的儿女要么远嫁,要么时常在外工作,他一个老人住在祖屋,在家乡那块小地方,应该很孤独吧。
前不久爷爷去世后,我再次追问太公的死。妈妈说——太公去世时已九十九岁高龄,差不多一百岁了。按习俗来说,高龄的老人需要停棺七天。
那个盛夏,午后的阳光依旧炙热地打在祖屋的门厅内,却是打在那棺材上的。每多一天,尸体腐烂的部位就多一处,腐臭的味道就愈浓烈,以至于抬棺那天,离棺材越近,胃就越是翻腾。止不住的泪水和止不住的呕吐物,混在了一起。
这是妈妈说的。我却一点都不记得,哪怕一点点。我问妈妈,那时候我在哪儿。妈妈说,也许是年纪太小了,把这些不愉快的事情都不自觉地忘掉了吧。
寨子的入口,是一个舞狮堂,从家里走过去,也就隔了两️三栋房子的距离。
后来想起来,小时候见过一整个寨子的人,在舞狮堂前堆砌篝火。其实那只是用木头堆起来的台子,木头有粗的细的长的短的干的湿的,围成一个长方形,中间豁然摆着一口棺材。
我再次追问,那是谁的棺材——爸爸妈妈都说,我可能记错了,可能是做梦,总之不是太公的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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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后来,我还是很喜欢吃糖,甜甜的糖,甜甜的心情。只是少了几分灵魂,少了几分回忆,少了几分纯真无邪,少了坐在背后痴痴地望着我的太公。
有时候会想,太公哪儿来的这么多糖?他什么时候去买的?我妈也哭笑不得,百思不得其解。
成长中也慢慢发现——
镇子其实不大,沿着河从这头走到那头,也不远。去“上街”不非得搭摩托,无非是穿过几条小马路大马路。芭比娃娃一点都不好玩,头发老缠在一起;家里那个眼睛会咕噜咕噜转的玩偶看着也超级瘆人。
田地越来越少了,更别提在一片绿油油的菜地里那抹靓丽的油菜花。村民们争相在不适宜的地方建着高度不一的楼房。在这里,阳光很难照进。
巷子很窄,没走几步路就到头了,从我家走去朋友家,不过半分钟的路程。
祖屋的门槛其实一点都不高,我当年就是太矮一小不点儿了。
过年的气氛一点儿都没有了,再也不盼着什么利是鞭炮打边炉了,不过要是不用我洗碗的话我愿意吃多点。
爷爷那一辈,曾祖父那一辈,病的病了,老的老了,去世的去世了。爸爸妈妈这一辈,已人到中年。我们这一辈,大都还没结婚生孩子。
有人说,不是年味淡了,而是我们不再是小孩,未来属于我们孩子那一辈的欢乐了。说得很对,又不太对。科技加冕的未来,人们面对面相处的时间还多吗?足以产生感情并维系下去吗?我不知道,我只是好奇、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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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说,就是因为太公太宠我,让我养成了吃甜食的坏习惯。
可是太公的糖真的太好吃了!可是到底是什么牌子的糖呢…
不过,现在我也慢慢学会——不吃那么多糖——甚至在尝试戒糖。
不然以后要是蛀牙了,像以前那个大门牙一样拔掉了的话,就再也长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