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郑云龙的妈妈有点怪,大抵美人总有点怪脾气。
她从不嫌他衣裳穿得少,不管他放学钻到同学家里玩游戏光碟;她从来不像别的小朋友的妈妈,会逼着他吃他不喜欢的胡萝卜。郑云龙爱吃青椒,家里饭桌上连着一礼拜都是青椒炒肉。吃到郑云龙两眼发绿,一打嗝都是青椒味儿。
有其母必定有其子,郑云龙可不是傻子,他知道他妈妈这是逼他就范,可他就是不低头。吃一辈子青椒炒肉也比吃胡萝卜强。阿云嘎来那天中午他高兴坏了,连说几句“多吃点”,端起桌上菜碗就往他碗里拨。
阿云嘎的碗让他堆成一座小小的、翠绿色的高塔,小孩捏着一双筷子,不知所措地看了又看。他穿着一件红色针织衫,领口勾了一圈梅花,雪白的圆脸,大眼睛漆黑,一看就是被家里人好好照顾着。
郑云龙偷偷看了他妈妈一眼,女人垂着眼睛,要笑不笑地拨着碗里的米饭,唇边露出米粒大小一个涡。见他探头探脑,他妈妈放下筷子,按了按阿云嘎头发顶。
“小嘎不理他,吃不下就放在那,晚上我带你们俩去吃金钱豹。”
郑云龙欢呼一声,三口两口扒完碗里米饭,回屋玩小汽车去了。阿云嘎仍在埋头苦吃,头一天来别人家,他不好意思剩饭。郑云龙妈妈又不好开口叫他不要吃,只好倒一杯果汁在旁边,看小圆手握着筷子扒饭,腮帮子一鼓一鼓,又可爱又可怜,看着看着她眼圈就红了。她推推一边的丈夫:“嗳,要不你去揍大龙一顿吧。”
京剧演员在台上,端的是翩若游龙娇若惊鸿,在台下信的是虚静养神防的是精力奔泻,打孩子当然也算力气活。
晚上到底一家人齐齐整整地去吃了金钱豹。郑云龙穿梭在老虎蟹和起司蛋糕之间,快活得像孙大圣第一次上了蟠桃宴。他考试难得进步一次,也就难得来这。
妈妈跟在后面,这时候开口问:“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吃金钱豹?”
“因为家里来客人了呗。”郑云龙一个小跳跃向冰淇淋机,身姿矫健优美如同芭蕾舞首席演员。“以后就不是客人了,”妈妈说,“小嘎要在咱们家长住。”
“他妈妈是我从前最好的朋友,因为出了事故,小嘎的爸爸妈妈都去世了。
“大龙是个好孩子,他叫阿云嘎,以后就是你弟弟。”妈妈双手扶住他肩膀,神色郑重。郑云龙从前往家买染了颜色的小鸡崽央求她养时,她就是这个表情,此刻又要比那时严肃许多倍。
郑爸爸正在给阿云嘎布菜,教他生蚝要怎么撬开,餐巾已经给掖到小脖子里。他问三句阿云嘎答一句,口音稚涩,一抬头就看见老婆儿子一块回来。郑云龙一手拿一支蛋筒冰淇淋,神色有些羞涩,又端正得一丝不苟,好像刚被选为青岛地区火炬手。
他将两支蛋筒在手里转了转,比较一下,随即将左手伸给阿云嘎。那支上面塌了厚厚一层巧克力酱。“嘎子,你吃。”
阿云嘎小小地抿了一口,人造奶油微苦的甜香在嘴里冰凉地化开。从今以后他要开始习惯这个味道,要开始习惯所有这些看起来根本无处下嘴的海鲜。郑云龙的爸爸正拆开一只蟹,比他高出一头的男孩正自以为不露痕迹地偷偷看他,一双大眼,眼皮向下敛着,黑眼珠在灯下亮而湿润,像他阿界看一只被狼叼走额吉的新羊羔。
他现在也知道他没有阿界、没有额吉了。厂房塌了,车间主任和技术骨干一个也没跑出来。那天电厂附属幼儿园的孩子有一半没有按时回家,玻璃门上按满了小小的手印,有人声嘶力竭地哭着,小月老师早就走了,她爱人也是今天值班。他们一个接一个被亲戚或朋友接走,去面对人生伊始天崩地裂的第一个巨变。
阿云嘎一直留到最后,幼儿园只剩他一个人。他守在一盏小灯底下,一面告诉自己阿界和额吉都在忙着救人,一面安安静静地流干了所有眼泪。这一夜,有多少个家庭开裂,然后又被血脉和眼泪黏合。
“第一件事,是倒向你的墙。”
②郑云龙上四年级了,那时候《小兵张嘎》正热播。“一九三七年,鬼子就进了中原。”人人都会哼几句。一群同学结伴往家走,这个开了头,那个就接上几句,唱到最后一句,“他两腿一蹬就上了西天”还要齐心协力“嘿”一声,听上去好不热闹。路过行人扭头看两眼,又继续蹬自行车买菜去了。下午四点钟,风和日暖,天上飞过一群鸽子,地上的人慢慢地走,谁也不着急。
“大龙,上我家玩儿去。”
“我上女同学家有什么好玩的。”邀约的女同学啵一声把冰棍儿从嘴巴里抽出来,“我哥买了新的《冒险小虎队》。”
“那也行——等会儿,”郑云龙唬地一下站住,“完了,我把嘎子忘了。”
“嘎子?”小女孩歪着脑袋看他,旁边一个男孩大声喊:“郑云龙你电视剧看多了吧。”这家伙长得又矮又胖,一群孩子过家家,他总扮演胖翻译,久而久之练出了一身挑西瓜的好本领。郑云龙一般来石特派员,浓眉大眼而心怀鬼胎,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他伸手比作枪,冲那矮胖男孩“啪”地一下,一边把书包往身上一甩,转头就往回跑:“走了!”
气喘吁吁折返,隔着五十米他就看见阿云嘎正在校门口大月亮门下等他。门卫老李端着个搪瓷缸在旁边转来转去,一边问要不进屋去等,给你家长打个电话,阿云嘎一径摇头。再一抬头就看见郑云龙站在不远处,手按膝盖,呼哧带喘。
阿云嘎说:“我哥哥来了。”
天上晚霞红得黄得绚烂,一片片长云饱蘸落日,像白桌布上打翻了西红柿炒鸡蛋。落日余晖降落在阿云嘎眼睫毛上,他看起来好小,站在那攥着书包带,和电视机里那个黑而聒噪的小兵张嘎毫不相同。
“这不是大龙吗?”老李说,“什么时候多了个弟弟?”
一串鸽哨在头顶拽响,鸽子也回家了。腈纶制服吸饱了汗,闷闷地贴在身上。郑云龙点一点头,接过阿云嘎的小书包,一同背到自己肩上。
一进屋来就听见炒锅响,郑云龙的爸爸在厨房里,正把菜热上第二遍。“怎么现在才回来。”
郑云龙把两只运动鞋胡乱蹬在玄关,先冲向冰箱拿出两瓶冰镇汽水。阿云嘎说:“大龙哥哥等我一起值日来着。”
“那你就应该让他帮你一起值。”郑爸爸把菜端到桌上来。“妈妈晚上有演出,《拾玉钏》,去不去看?”
“拾什么我都不去,”郑云龙说,“我还得写作业呢。”
“平时没见你这么热爱学习。”郑爸爸转向阿云嘎,“嘎子去不去?有绿豆汤喝。”
“我想去。”阿云嘎说,他倒不是客套。郑家录音机每天放老京剧磁带,年代久远,声音沙沙的听不真亮,唱词又佶屈聱牙。郑云龙一听就要皱眉头,可阿云嘎偏偏爱听。《锁五龙》他能坐那一动不动听上一个大折。郑云龙妈妈看见就说,也不知道谁才是我亲儿子。
“那就我自己一个人在家呗。”郑云龙满不在乎地说,“你给我一块钱呗,我也出去打杯绿豆汤喝。”
“你哪也不许去。”郑爸爸说,“汽水还不够你喝的,小心晚上闹肚子疼。”
郑云龙将两根吸管投入玻璃瓶内,瓶身上沁出细密的水珠。瓶底一群气泡你追我赶地升起来,在得见天日的前一刻纷纷碎裂,将薄荷绿的吸管往上推了几寸。
郑云龙的妈妈一整天都在团里排练,到现在饭还没吃。郑云龙的爸爸装了个饭盒,领着阿云嘎先走了。家里就剩下郑云龙一个人。他把吃干净的碗往水槽里一搁,转身进了卧室。
阿云嘎的小床就搭在他床边上,他刚来的那天晚上,郑云龙的妈妈给了他一个毛猴子。“这还是大龙刚出生的时候,你妈妈给他买的。大龙喜欢得不得了,走到哪都抱着不撒手,现在是忘了。”
郑云龙很窘,他当然记着。有一次妈妈领着他去打点滴,旁边的小朋友看中了那猴子,想要摸一下,大人怎么劝他都不肯,两个人对着大哭了一场,烧倒是都退了。那猴子硬邦邦的,按一下会说“I love you”,当然,早就被他按坏了,毛也被他摸秃了不少。棕颜色洗了太多次,褪成了淡淡的黄。
但阿云嘎接过那个秃脑门掉颜色的猴子,轻轻抱在怀里。男孩低头看着自己小小的臂弯,眼神柔软,像拥抱初次见面的好友,也像迎接阔别已久的亲人。
“谢谢阿姨。”他轻声说,从此每晚都抱着那个猴子睡觉。有时候郑云龙的妈妈半夜起来帮两个孩子盖被子,会发现猴子湿漉漉的。
“第二件,是离你而去的人。”
现在那猴子正坐在阿云嘎的枕头上。屋子里很安静,郑云龙伸手,轻轻捏了一下猴子的肚子。
猴子不言不语,郑云龙伸手,轻轻地推了它一下,它就一头栽到床上去了。
③郑云龙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天零花两块钱,他都拿来买零食,一半喂阿云嘎一半喂他自己。生长期的男孩像是困倦的大猫,精力全用来长个子,吃饱了就睡,因此尽管兄弟俩一个屋住着,阿云嘎睡不好觉这件事倒是郑云龙妈妈第一个发现的。
郑云龙的妈妈十五岁进剧团,出早功的习惯一直保留到现在。清早五点钟,阿云嘎正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出神,郑云龙妈妈穿戴整齐地从他门口经过,四目相对,两个人都吓一大跳。
“你怎么不睡觉呀。”她轻声说。
屋子里暗暗的,郑云龙轻轻打着小呼噜,男孩神色迷蒙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终究又咽下。晨光熹微,那双黑眼睛里睡着稀薄的一点日影,稀汤寡水的,如同太阳揭开湖面水光。
她想想又问:“要不要和阿姨一块出去玩儿?”
她把手在脸前笼成个喇叭的形状,黑辫子随动作在胸前轻微地荡了一下。阿姨好像小女孩。阿云嘎好像没猜到她会说这个,叫她问得一愣,倒笑了。这一笑,眼泪就顺着脸颊躺了下来。
他们肩并肩地顺着大路往下走,一路上碰见了穿白绸衫裤晨练去的大爷,背上背着两把宝剑,还有起早去市场买新鲜便宜菜的阿姨。大院里的人彼此都熟识,看见他俩都点头招手:“小梅,又出来锻炼啊。”
郑妈妈笑着点头,一只手放在阿云嘎肩上。“大龙怎么没一块儿出来?”
“他呀,懒死了,还肯跟我出来。” “这天瞧着不太好,要下雨。” “可不是,您也早点儿回去。” “嗳。”
女人一片腿骑上车子走了,车篮里是一束约束不住的绿。今天是个小阴天,天上拓着深浅不一的灰。空气清清朗朗的,鸟儿裹在浓而密的树荫里啁啭,风一过叶子刷刷地响。“我们要不要也去买点菜?”阿云嘎问。
“不去,”郑妈妈一抬下巴,大辫子在身后甩了一下。“我是带你出来玩的。你阿姨我从来不买菜,要男人干什么用的。小嘎你记住啊,以后结了婚——”
她说到一半,看了阿云嘎一眼,突然捂着嘴笑了起来。阿云嘎拿手摸脸,不知道是不是蹭了什么东西,整个人不明所以。
“嗳,”大龙妈妈笑够了才说,“我怎么拿你当小女孩儿了。”她伸手在阿云嘎脸蛋上刮了一下,“都怪你长得太好看了。”
“阿姨才好看呢。”阿云嘎说,他向来有一说一。郑云龙的妈妈即使是在剧院里也是出了名的美人。他看过老照片,女孩穿着艳丽的演出服,雪白的小尖脸,头发漆黑,眼睛亮得像两颗星子。当年郑云龙的爸爸费了好大劲才从一众追求者中脱颖而出。如今人到中年,保养得当,再加上管弦声里浸养出的一股意态,风韵更胜从前。
“那我们可真叫娘俩儿了。”郑云龙妈妈揽一揽他的肩膀。她穿一身鸽灰色运动服,阿云嘎穿黑的,上面是红走线。郑妈妈很爱打扮人,给他和大龙买许多衣服。“你不知道,我一直想要个小姑娘。大龙小时候才漂亮呢,大眼睛,睫毛那么长。有人逗他,问,‘你的眼睫毛借我一天行不行呀’,他就说,行!那才叫傻呢。现在越大越丑,天天就知道疯玩,晒得那么黑。”
阿云嘎在心里摇摇头,郑云龙黑是黑了不少,完全和丑字沾不上边。那年浒苔爆发,人人都去海边捞草。郑云龙和阿云嘎把裤子挽到膝盖,赤脚踩进水里,郑妈妈在岸上给他两个拍照。照片上郑云龙咧着大嘴,黑得只剩一排牙齿醒目。阿云嘎不笑,他眉目深倩,太阳又有点烈,因此看上去兴致不高,像是皱眉。
海边玩了一个暑假,阿云嘎晒红了两个膝盖,郑云龙一天比一天黑。可开学后围着他转的女生一个也没少。“郑云龙,你怎么又长高了。”
“光吃饭不长个像话吗。”郑云龙说。那女生到他肩膀,大眼睛,笑起来很甜。她冲郑云龙说,“放学你能不能送我回家?”
“不顺路啊,”郑云龙说,“再说了,我得去接嘎子。”放学他直接把车蹬去阿云嘎校门口。阿云嘎刚出校门,就听见郑云龙喊。一手扶车把,长腿撑着地,手搭凉棚看他,看见了招招手,“晒死了,快来。”
夕阳给他削薄的侧脸上了一层锐利的金边,大眼睛不耐烦地眯着,回头冲后面说:“我真没骗你吧,贝贝,我和我弟先走了。”
骑粉色自行车的女生戴着顶太阳帽,刘海儿都粘在脸上,脸颊红红的,不知是热的还是害羞。她瘪瘪嘴没做声,看上去有点狼狈。
他们往家骑去,身后女生跟着,隔一会儿就拨两下车铃,嘀铃嘀铃。郑云龙不耐烦地啧一声,“嘎子,坐稳了。”
阿云嘎只来得及看他侧脸,郑云龙紧接着呼呼地蹬快了,总算甩开了那辆粉色自行车。阿云嘎搂着他的腰,脸贴在郑云龙背上,晚风夺走了少年的汗味儿。风飘飘地吹进他的白衬衫里,像胁下生两翼,腰杆儿半弯着,又像张起的帆。郑云龙骑得太快了,一对蝴蝶骨湿热而嶙峋地张着,阿云嘎感觉他们俩仿佛是在逃亡,可逃亡如何能有这般盛大的快乐,这般仓皇的喜悦。
总算到家,郑云龙扔了书包就往床上一躺,“累死我了,嘎子,我是不是你的好哥哥。”
阿云嘎在他旁边躺下,默不作声地摸出一听冰可乐往他后脖颈上一按。郑云龙“嘶”地一声,向旁边翻滚两周半。“说吧,”阿云嘎问,“我是不是你的好弟弟。”
“你可真行。”郑云龙坐直身子,啪地一声打开那听可乐,像个烟鬼对火那样低下头,用口唇去就罐口溢出来的泡沫。他也确实是会抽烟,很仔细地不当着阿云嘎的面抽,但阿云嘎还是见过几次。
“喏,这个给你。”郑云龙把一个什么朝他扔过来,阿云嘎伸手接住,是可乐易拉罐的拉环。
“第三件,是流逝的时间。”
“留着骗你女同桌去吧,”郑云龙说,“嘎子啊,外国孩,小漂亮,快点长。哥还等着你替我分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