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新六点钟醒来,准时起床,即使是在远离家乡的北京的一个小宾馆里,时空已然转变,这个习惯也没有改变。
自从媳妇七年前去世后,四新就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那时博文刚刚上高中,学校离家二十里地,他不想让博文住在学校里,虽然上课的时候有老师看着,下课就不好说了。会不会去网吧,会不会打游戏,会不会染头发、抽香烟,喝啤酒、谈恋爱。起初的安排是让媳妇去县城陪读,可现在不可能了。他自己去陪读,不现实,地里的庄稼怎么办,塘里的鱼会不会被人偷了。思来想去,只能自己每天接送,这样博文的一切都在自己和老师的眼皮底下。于是带着博文一起,起早贪黑,风雨兼程。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年的辛苦没有白搭,博文顺利地考入了省立大学,大四又报考了清华的研究生,初试通过。这次是陪着博文来清华复试。
四新穿好衣服,博文还在憨睡。他不忍叫醒孩子,坐在床沿上,默默地注视着睡在另一张床上的博文,就像当年媳妇默默地看着熟睡的博文一样。媳妇当年说,一定要让博文读书,一定要让博文走出大山,一定不要让博文过着我们一样的日子。现在是不是快要实现了呢?想到这里,内心一阵喜悦。
其实长久以来,四新一直是内疚的。媳妇在时,虽然家里的条件也不好,却能变着法儿给博文弄些吃的长身体,半斤猪肉,两根鸡腿地往家带,虽不多,却时时有。媳妇走后,本来由两个人撑起来的家,现在要他一个人撑,结果顾得了这头就顾不了那头。博文周一至周六在学校吃,他一个人胡乱塞几口饭填饱肚子倒没什么,可周日博文回来,他也不能像媳妇那样弄东弄西,不光是因为没有钱,也不能放下手里的活,把时间浪费在家里。多数时候,都是下两碗面,最多给博文的面里卧一个蛋,不等博文吃完,自己呲溜几口就出工了。村里人都说四新不容易,又当爹又当妈的,四新心里知道,这爹当的不像爹,妈当的也不像妈。
这次博文来复试,四新突然一万个不放心,生怕出什么岔子,就商量着要和博文一起来。博文死活不肯,说多来一个人,作用是一样的,却要多花一些钱,这些钱能卧多少个蛋。但四新还是毅然地放下了手里所有的活,执拗着一起来了,也不知道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想到这些,四新蹑手蹑脚地收拾起博文换下来的衣服,拿到卫生间洗了,又从包里拿出一套新的衣服,平平整整地摆在博文的床头。
八点钟吃完早点,目送着博文走进清华门,消失在两排夹道梧桐的尽头,四新感觉心被掏空了。举目望去,若大的清华,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一个人,进出清华门的人都若无其事地在他面前来来又去去,漠不关心的样子,他们监考时会不会也这样对博文?笔试以后还有面试,博文斯斯文文的,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面试官会不会吓着博文?博文即使肚里有货,又会不会临阵怯场?
四新心里急,又怨恨自己自做主张地跑来,花费这么多的钱,竟然帮不上什么忙,早忘记了说要到天安门前照张相,只绕着清华门,左右转圈。
十一点半,博文打来电话,笔试结束。四新问怎么样,博文说不知道,中午不出来吃饭了,要准备下午的面试。
挂了电话,四新更急了,这孩子,也不交代个结果。学校也古怪,不透个底给人家。回到宾馆,躺在床上,又爬起来,推开窗户,眺望着清华门。
下午五点,早就握在手里的电话终于响了,没等响第二声,四新就按了接听键,传来博文急切的声音:“爸爸爸,张榜了,第四名!”四新猛打开门,冲出宾馆,跑向清华门。
清华门前,博文早就放松了武装,左手搂着四新的肩膀,右手拿着手机,一连串地按着连拍键,把四新的肩膀拎的生痛,四新悬了一天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六点钟的面馆早已经人声鼎沸,四新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吩咐服务员来两碗面。忽然想起一天都没有解手,这会忍不住跑了去。等他从洗手间回来,只见博文的面条已经吃完,正拿着手机欢实地玩着“王者荣耀”,目不转睛。
当四新的面条吃的只剩一小半的时候,碗底露出一个白里透黄的荷包蛋,四新握筷子的手明显颤动了一下。博文仍全神贯注地盯着手机,手指发狠地按着手机屏幕,不经意地甩出一句话:“爸,我给你卧了一个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