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落雨的中午,身边有个小伙子,他有天然的吸引力--由了他的血缘。他的血缘,有一半归在苗的名下,有一半归在土家的名下。问及了他的乡土的一些大致的情形,他是只会说普通话的,他的祖辈是要说本族语的,他的父母是能够像桥一样,搭在他和他的祖辈之间,作翻译的。倒出自己所揣着的一个疑问:这些个的族名,不知如何来的,尤其是,长期以来,伴随着自己的那个汉。
他的故事,会更加地清晰些。他的先祖,据说是不断地向大山里迁徙,不断地定居于人烟少至的地方。那为数很少的几个先祖,究竟是自己主动地选择了逃离人群,还是为外界所迫而离开了人群,无从知晓。以现时的目光,只需要一男一女,离家出走,而定居于那,外加与本土人的交互,就有可能繁衍出一个人群众多的部落,以及一套好像谁也能听懂,好像谁也听不懂的部落专属的语言。
面对面,和他对话。有问题的不是他的这半个、那半个归属,有问题的只是自己的这个曾经不用思索、脱口而出的、完全的汉。以眼前的情形来说,两个人面对面,外貌看不出有什么作为族别的区别特征,言语都是普通话。他来自湘西,自己来自湘中,想必就是在饮食习惯上,彼此也一样一样地,好辣。如果某一天,自己将他的故事说成是自己的故事,讲出来给别人听,相信对方会信的。
就像自己信眼前的他,一样。一个同学加入进来,他这段时间在读史书,抛出了他怀有的一个疑问:中华文化,究竟是指什么?或者,哪些东西,可以归属于中华文化?他的这个问题,勾引出自己的一段长篇大论:读了一本英国人所写的、有关北方少数民族的书,跨越千年,结止于成吉思汗。那本书,留给自己一个概括性的观点:长江以北,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之中,大多归少数民族统辖。
读了一本日本人所写的、有关于蒙古帝国的生命历程的书,时间上恰好与前本书前后衔接。这本书,一方面是让自己看到一幅画面,蒙古的军队,如何从包围襄樊,到逼迫守城宋军的投降,然后借助于对投降后的宋军将领的重用,一路向东,直到包围杭州,迫使城里的君臣,先是在降和战之间摇晃不定,最终选择了投降。然后是大势已去后的崖山之战,没有实质但有象征意味的剧幕落下。
这两本的书,将自己的目光所及,带到了先前不曾触及的时空之中。就像是,原来的林林总总,限于自己足迹所至的江湖,这样一个地域;限于长城所隔出的塞内,这样一个空间,在这个地域/空间中,不管在远古,可以区分出多少个少数民族,一锅混沌地统合出来的那个,就是汉了。大概,自己一贯的理解就是这样了。这一下,因了长江以北的空间,太长时间为想象中的塞外之族所统占。
原本所有的一个还算完整的画面,被硬生生地撕破。撕破之后,疑问顿起:既然北地原来有匈奴突厥,既然南地原来有百苗百越,那么:究竟是谁,被称为汉?之前,有个同学回应我的说法是:真正的汉人,是那些现在还说着古老汉语的人,那些说闽南话、潮汕话、白话和客家话的人。他这么说的时候,我的脑袋之中,立马浮现出自己的几个福建同学的样貌,这让自己大吃一惊,不会吧?
他更进一步:你,以为你是汉人?你,根本就是苗人啦。他当然只是拿我开涮。只是,这玩笑,好像一声棒喝。借了这两本书,自己的目光所及,从来或者说几乎没有到过的中亚,让自己生了一种感觉:先前,中华之地,一直处在自己的目光所及的中心,中亚处于黑暗的边缘之中;这会,一旦自己将自己的目光投向中亚,就像聚光灯在此时所照下的是中亚,中亚一下子成了凸显的舞台中心。
先前还读过一本书,它给到自己的指引是:在特定地域范围之内,相邻的人群之间的基因,较不相邻的归属于同一人种/民族名下的人群之间的基因,前者的近似性较后者的近似性,要高。也就是说,在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背后,隐含了一个故事:借助空间的相邻,借助时间的流淌,是能够建构出具有其特质的一方人来的。或许,所谓的汉,在自己而言,该是长期生活在中华之地的那一方人?
同学在听完了自己的长篇大论之后,做了归纳性的发言:按照你这么说来,中华文化大概就是由汉代的人所共同培育出来的一种文化。他得出的这个结论,自己举双手赞成。他得出的这个结论,替自己的汉之提问,给出了令人满意的回答。可以放到一边之余,还是不小心牵扯出一个小小尾巴:那个崇尚汉文化的、对匈奴人种很有意见的同学,他有高耸的鼻梁和深凹的眼窝,会来源于匈奴吗?
这好像有点反讽,又好像很合逻辑。一旦,我们将自己的目光从眼前挪到他处,盯着一幅新的画面,维系那么一段时间;这之后,我们再一次将自己的目光从他处挪到眼前,我们目光所及的,不会回到以前曾经熟悉的那幅旧的画面。眼前的画面,显得有些陌生,有些新鲜;眼前的画面,成了旧的与新的画面的一种融合。最重要的是,借助于这样一种目光所及的变换,我们悄悄地改变了我们自己。
作者:周惠来,完成于2019年3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