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马啡正年轻。差不多十七岁,十六岁太早,十八岁太晚,十七岁是离家出走的黄金时代。
少年马啡策划着一切。他有效地积累起自己的财产,临走的前一天向最铁的哥们儿借了两百块并深情承诺下礼拜还他二百五。他一直磨练着自己的技艺,读足够多的书,跑五公里,学会了游泳,骑摩托车甚至粤语。在他有限的人生经验里,这些都没什么屌用,但他不假思索地掌握了它们。谁知道呢,将来的事儿?
他不打算和任何人告别。他不是在追寻什么,而是奋力舍弃什麼。可是他必须必须跟徐小卉写封长信。马啡想象徐小卉是他这么多年来唯一深爱的姑娘,这种漂亮的遐思令马啡激动不已,感到这是非常符合套路的,于是抚平信纸,一脸忧郁仿佛诗人。
徐小卉同学:
你好!
就在早已逝去的昨天,我们的语文老师讲了一句诗,她说,我有天上的繁星,却看不到屋内小灯的光明。我觉得很美,当我感到美的那瞬间眼睛立刻在寻找你,你好像困了,低着头打盹儿。我的内心充满了焦急的渴望,想大声呼喊你的名字,想请你了解,请你发现,他妈的老班儿正站在外面呢!
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写信,也是第一次给任何人写信。我想离开这个城市,看看外面的世界,觉得似乎有必要让你知道。嘘,你是唯一一个知道我要逃走的人。不过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吧哈哈哈。
这里没什么不好,事实上这里是我见过最好的地方。(马啡踌躇了许久,还是把“因为有你”划掉并写了一句废话。)因为我也没见过别的地方。有天我坐在教室里想这么走了到底有什么意义,可是意义是个王八蛋,我想它的时候它不想我。我就决定,算了吧,其他的,路上再说。
再见徐小卉。我还要告诉你,张长生是坨屎,虽然他一个劲儿找你说话,但永远别理他。
哦,李奇龙是另一坨屎。
你的男同学
马啡
马啡在第二天的午休离开,临走前把信夹在徐小卉的笔记本里。他想,多好看的笔记本啊。
他最后浏览了一次这座城市,大烟囱持之以恒地染黑头顶的云,马啡习惯了这样黑暗的天空,习惯了在黑暗下低头行走的人群,他从没意识到其中的危险,他不知道黑暗是坏的,不好的,当某天真正的光明降临,他反而咒骂它刺痛了自己的眼睛。
马啡一如既往地回到家中,试图不动声色地离开。当他打开门迎接他的却是徐小卉。
马啡惊讶极了,他手足无措,想把手自然地搭在门框上潇洒地说嗨,却只来得及双手叉腰像个将军,说你你你咋在这儿啊啊。
徐小卉低着头,脸色绯红。马啡的父亲大吼,屁娃娃你给老子过来!
于是马啡跃过徐小卉看到自己的爸爸妈妈,和被捏在父亲手里而显得格外痛苦的信。他好像明白了一切。
徐小卉抬头看了马啡一眼,说叔叔阿姨我先走了。飘然离去。
马啡浑身冰冷。一言不发地关上门,向自己的房间走去。马父穷追不舍,以“老家伙叫你过来”为开场白进行了一场生动的批斗会。马啡坐在桌前闷闷不乐。
马父推了他一把脑袋,说“你翅膀硬了不是?今儿把话撂这儿,你要不乖乖把这屌学上完打坏你零件儿!”
马啡站起来运了运气,一拳砸坍了小书架,心平气和地望着父亲。
马父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马啡,嘟嘟囔囔地走回客厅,放弃了和儿子武斗的打算。
马啡的妈妈是个天生的女演员,当她知道马啡要走时充分发掘了自我,主演了一场又一场哭诉。马啡不讨厌情感丰富的人,却把这看作是廉价的煽情。他还是太失望了。他怀念深夜里那个抓着手电筒一笔一划写信的少年。
当马啡走下火车他发觉自己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非常奇怪。
可这一切都无所谓,马啡不在乎旅程和目的地,他急切想要实现的是“离开”这一事件本身。
马啡坐在地上给吉他调弦。他想我也可以是流浪诗人。
没有好的设备,没有好的听众,歌手马啡放肆地唱着民谣。
当他唱到“爱情不过是生活的屁”时一个路过的男人停下了,他怔怔地盯着马啡,说,你就没有别的歌吗,周杰伦的也行啊。
马啡不理他,唱港岛妹妹!
男人说,我要扔皮鞋了。
马啡唱港岛妹妹!
男人立刻丢了一只。不过瘾,又丢了一只。男人踩着白袜子站在地上,看见马啡坚定不移地继续唱着,于是走过去把皮鞋捡起来,退后几步,再丢一次。
当男人扔到第四十九次时路过的人们发现了他们,他们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这一切,发现了其中蕴含着的源自远古时代的趣味,那时他们的祖先利用长矛和标枪使一切倒下。他们感受到了呼唤,跃跃欲试。
于是歌手马啡看见铺天盖地的投射物,裹挟着摧毁一切的偏见奔向自己。他看到风暴后的人群,他们的脸上滚动着欲望和荷尔蒙,因为身处集体而壮大了勇气,确切无疑地相信自己所代表的是公正无私。
马啡感叹外面的世界真精彩。这样下去也许我会成立一家废品公司。
夜幕降临时另一个男子走向马啡,他好像一直站在不远处观望。他的衣着令人想到侦探,此刻他穿越重重货色来到马啡身边,他说你的弹奏烂透了。让我们试试你能否成名。
马啡一边整理服装一边用一种“你是傻逼”的表情瞪着他。眼前的男子五官非常的淡,笑容生动得像只致命的狐狸。
男子伸出手去,说,我是杜冷丁。交个朋友吧伙计。
马啡继续瞪了他两秒,故意伸出擦拭垃圾的手去和他相握,男子微微笑着毫不在意。
我是马啡。
男子杜冷丁告诉马啡他掌握着令一个人成名的所有力量,甚至装逼到连续用了富可敌国、只手遮天俩成语。
马啡冷冷地问,既然你这么屌,这条街上至少有100个流浪汉,为什么是我。
杜冷丁扶住他的肩膀,说,他们没有想象力。
想象力?
他们即使做流浪汉也要范本,然后才去做一个规规矩矩的流浪汉。这些人习惯了被条框圈住,甚至要用这些条框抹杀别人,要用自己的麻木继续麻木这个世界。我生平最憎恨这群人。
马啡环顾四周,不远处因为堆积物而堵车的道路充斥着司机的骂骂咧咧,更多的人还在回味刚才那场绝妙庆典,环卫叔叔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仇恨,把扫把想象成霰弹枪。
杜冷丁摊手大笑,而你伙计,你多棒啊!你创造了这一切!
无论如何马啡不会拒绝一个人请他吃饭的美意。席间,杜冷丁告诉他明天继续守在这里。唱相似的歌。
马啡不顾一切地啃着鸡腿。
杜冷丁说,改变的不是你,是他们。我会暗中搞定这些麻烦事儿。我发誓你会看到一场革命。由人民领导的革命。
马啡丢掉骨头,说那今晚......
杜冷丁说你肯定是要睡大街的。
马啡说这就是一个超级明星的待遇?我跟那些人也没差啊?
杜冷丁吐出一个完整的烟圈,说,他们是被大街睡的。
翌日,马啡从一夜寒风中爬起来,他撕扯着被晨露浸泡的喉咙,唱蚂蚁蚂蚁蚂蚁蚂蚁蚂蚁没问题!
路过的一个戴鸭舌帽的青年吹了声口哨,像看鸵鸟一样看着马啡,神采飞扬地喊嘿这孙子还在这儿呢!
人们欢呼着涌来。在如此喧嚣的街市中,他们听不到最猛烈的冰雪落在地上的声音,却听到同类的召唤。人们兴致勃勃地,背着形形色色的书包,满载着各式各样的产品冲向马啡,他们预谋已久,尽情施展着自己的创意和作为投球手的才华。
马啡闭着眼睛承受一切。他当然不会相信杜冷丁的一面之辞,他认为杜冷丁只是一个爱请陌生人吃鸡的神经病。
他仅仅是遵循潜在的意志和他们斗争。他不稀罕他们的宽容,他不需要他们的善意,他想杀死他们或被他们杀死。而一切无法杀死自己的是不是真的会使自己更强大他也渴望身体力行地证明。
人潮散去后马啡沉默地整理自己,凭借着他良好的视力,他看到自己脚边的农夫山泉里装着的分明是一块巧克力。
马啡醒觉,杜冷丁真的行动了!
这时一个男子从阴影里闪出,笑得像只狐狸,说嘿,伙计,去吃鸡吧。
十天后。
马啡荒着嗓子唱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
路口的群众依然汹涌,只是很安静,类似处于倦怠期的已婚妇女思考着什么小事。一个小伙子从四条街之外冲过来,高举着一只电灯泡。忽然他感受到周围人的视线,他茫然地四顾,众人望着他以及他脸上跳跃的冲动。
他终于领悟了。他将灯泡甩出包围圈,跪下泣不成声,请求马啡原谅他的过错,原谅他的年少无知,原谅一个凡人对天才最原始的迫害。
众人大梦初醒,纷纷忏悔,他们称呼马啡为上世纪末与本世纪初最伟大的艺术家,他们说马啡在用别人的歌表达私人的灵魂,进而影响了世界,他们反反复复提及与马啡并列的名字还有高更,卡夫卡,李斯特。他们说自己花费了无数光阴才理解了马啡的伟大。如果可以,他们愿意立刻死去来替马啡消解他这一生将会遭受的损坏。
马啡放下了吉他,看着自己周围来不及清扫的垃圾。那就是自己走过的路。肮脏的,不值一提的,带着无数人指纹的道路。
他被众人高高举起,来到更高的半空,马啡看见天空,看见洁白的云朵,阳光毫无保留地一泻千里,刺痛了他的眼睛。
此时杜冷丁的脸出现在不远处的窗台。
马啡忽然读懂了他的唇语,却懒得翻译了。
肚子饿了。我合上《马啡列传》若有所思。他是百年前瘟疫般爆炸的超级巨星,如同彗星击穿地球一样惊醒了整个星球的梦,而现在我却要在本市最大的图书馆里才能查到他的资料。最终我在一个破落的角落找到这本小册子。只写了一半。看样子是在马啡先生最著名的光景里着笔,忽然他身败名裂,于是愤而弃笔。
这本书必定有着政治正确的宣传效应,其间关于马啡先生发迹的叙述恐怕当不得真。书上说马啡一夜之间成为轰动全世界的人物,人们极度赞扬马啡的卓尔不群。他并非需要媒体和公众的关注才能保持自己的热度,事实上,根据杜威尔公司的政策,他们将马啡冷藏了三年。这三年里关于马啡的传说层出不穷。人民的好奇心稍稍衰减,杜冷丁先生(此人即使百年后的今天依旧是光辉灿烂的传说)就会利用各种渠道释放马啡的新闻。那只是鸡毛蒜皮的新闻,却引领了全民高潮。
“在所有人都攻击他,鄙视他,瞧不起他的时候,我递给他的是巧克力。”一个少女如是幸福地说。
之后这个少女离奇死亡。本书作者认为她死得其所。因为像马啡先生这样伟大的人是不会受到任何迫害的。
“怎么,难道我们就是一群野蛮的混蛋吗?”
书上说马啡先生的隐居引起了人类旅游的热潮,人民不断地猜想他躲在哪里,乐此不疲地开发一个又一个未知的洞穴。无论马啡真正选择了哪里,那里都会成为这个星球最富艺术气息的圣地。然后顺便成为吸引财富的黑洞。
人们渴望着马啡出现,他们遗忘了自己之前的所有偶像,背叛了自己的所有信仰。没有人觉得不可思议。
“马啡先生以一种超自然的魅力征服了我们。他代表了我们这个时代最崇高的追求和最诗意的表达。世界不能改变他,这是多么可贵。我们心里驻扎了一位魔鬼,他鞭笞着我们前进,前进,向马啡先生的方向永远地前进。不是我们所能选择的,这是一种毁灭也是一种救赎。”
一百年后的我不理解这种狂热。我不知道一个人在他所处的时代究竟多渺小,在浪潮来临时,他所作的一切举措,是不是都是一种牺牲。
马啡先生的结局无人知晓。人民的热情像是投入火山口的冰针以肉眼不可辨的速度消失。人们不再爱他,好在也不恨他。人们只是丢掉他,挠挠头,衣冠楚楚地离开了。
马啡去了哪里?
我问了我的曾祖父,马啡时代终结于一百年前,相对现今人类的寿命来看,不值一提。
曾祖父茫然地说:马啡?马啡是个锤子玩意儿?
我说,就是那个艺术家啊。您年轻时候不还参加过世纪大迁徙吗?
当三年后的马啡出现在公众视线,第一场见面会里,马啡这两个字造就了一座墓园。33%的人因肾上腺素分泌过多中毒而死,27%的人在大规模的踩踏事件里丧命,19%的人因为彼此攀比对马啡的崇敬互殴而死,13%的人因为尖叫造成的高强度噪音而心跳过激致死。3%的人因为兴奋刺激和身处尸体堆的恐惧选择自杀。
这太扯淡了。
这是书上记载的,马啡对着媒体所说的第一句话。
之后马啡的行踪引起了群众的誓死相随。在高度机械化的现代社会,人们无所事事,他们一边接过机器人递来的量产食品,一边心无旁骛地追随马啡。
事实上这个世界的人口在最初有七成无动于衷。可是人类的群居性展露无遗,他们稀里糊涂地就拉着同伴的手涌向拥挤的人潮。孩子们追随父母,老人们紧抓着子女不放,高强度高密度的人类迁徙改变了地貌。
这种壮观的景象被称为世纪大迁徙,是继第四纪的大冰川时代以来地球上最大的一次生命活动。至今尚不清楚对我们的星球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马啡的世界巡回持续了十年,那是只属于他的,黄金时代。
十年后,人们像当初陷入狂热一般蓦然觉醒,各自散去,回到地球的角角落落。
马啡呢?
曾祖父好像想起来了点儿,他说,噢是他啊。不知道。
不知道?
唔......杜冷丁打造了无数和他一样的人。如果说深刻,我也只记得杜冷丁。他们都没有大的成就,他们出现,人们欢呼,欢呼声还没稳定,又有新的人出现。马啡大概是杜威尔公司的第一批次产品,我们图个新鲜,跟着人乐一乐。
您就压根儿没再关注过?
马啡这个人在发表了一通谬论之后销声匿迹,有人说他自杀了,开飞机沿赤道飞了几圈然后降落在大洋,有人说他回家了,孤独终老,还有人说他和化妆师一起去了个破破烂烂的地方,骑马的时候不小心栽进驴屎蛋里,巨大的驴屎蛋,闷死了。
我对马啡先生生出了一种衷心的同情。他曾经统治了这个世界,全世界的男人都愿意为他而战,全世界的女人都愿意嫁给他。但最终荒诞的流言替他了结一生。也许我们评价一个人的时候不应根据他的结局,而应寻找他的倾向。人生是选择。
那么马啡先生曾经都做出了怎样的选择?
当世界巡回进行到第七年,马啡毫不掩饰他的厌倦。他潦草地结束所有的活动,期待睡意像沉重的铁门一样压倒他。
某天他回到房间,因为会场离奇的光线而晕头晕脑,所以看到一个美女身穿睡衣侧卧在床上他选择无视这个幻觉。
美女忽然开口,马啡先生。
马啡愣了一下,说,你是谁?
美女娇声笑道,我是您的粉丝。
马啡忽然警觉地环顾四周,他想到也许这是杜冷丁安排的特别节目,成千上万的摄像头正记录着一切。
美女轻轻笑了一声,说您实在是想多了。我还不愿意呢。
马啡生硬地咳嗽了一声,说,你在这里干什么。其实他应该问的是你怎么会在这里或者你他妈的是不是把我钥匙顺走了。可是对方太美了,况且灯光暧昧。
美女说我就是想见见您。
马啡说你叫什么名字。
美女说,我是卡因。大家叫我可可。
马啡挠了挠头,因为包装过度他的头皮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瘙痒。他说,你看也没什么事儿就走吧。
可可忽然风情万种地钻进被子里。
马啡说哎哎姑娘。然后再也不能控制嘴的闭合,因为当可可从被子里钻出来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切。
可可忽闪着眼睛说我洗过澡了。
黄河在马啡的体内咆哮,本质上他始终是个凶猛的少年。眼前的姑娘演变成一场战争,在她裸露的身躯上布满着人类进化的旗帜。
马啡吞咽了一下口水,喉结撞击发出巨大的声响,在这空旷的房间引起震撼的回音。他不由自主地踏前一步,脚步虚浮如同云端。他终于摸索着抵达了床沿,一阵浓郁的香气令他闭上双眼。温度和鲜嫩近在咫尺,在黑暗中马啡也觉察到它们的分量。那是能击溃最伟大的英雄的神力。
我需要她。马啡对自己说,我需要它。他睁开眼睛。
他睁开眼睛,看见可可的眼睛,那里面仿佛囊括了宇宙,是神谕,是历史,是色彩。
可是他竟然看不见自己。
少年马啡忽然回想起多年前的暮色昏沉,他站在自己的家门外,徐小卉低着头站在门内,和自己隔着一道未曾出现的墙。因为愤怒和失望他尽了最大努力不去看她。她沉默地抬起头,那双眼在此刻如同惊雷照亮了他的记忆,他在里面看到了关怀。是的,关怀。
一别十年,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离开家太远了。
他闪身而退,冷眼旁观,他理解了面前这具大海般波涛汹涌的皮肉下其实是空空如也的荒原。
他对可可说,你走吧。
可可可不理解在一个瞬间内发生的距离,她还固执地以为是马啡顾虑过多,于是请他放心,“我不是那种随便的人。”
马啡重复了一句,你走吧。
可可傻吧了眼,然后满怀羞愧地穿上衣服,临走前依依不舍地看了马啡一眼,说我还是您的粉丝。不会改变。永远不改变。
马啡关上门的那刻她还是忍受不了这等委屈,小声地描述马啡为某种裹着硬壳的动物的卵。
马啡怅然地在屋内徘徊,尚未散去的气息令他不能安眠。他开始伏在桌前给徐小卉写没有地址的无效信。
亲爱的徐小卉,
你好吗?
我很想念你。好久不见。我离开家后,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好奇怪。我见过了全世界的人,全世界的风景。我的视力一直很好,能在飞机上穿透云层看到脚下匍匐的大地,能在山巅穿越高楼看到不远万里的潮汐。
可是看不见你。
这么多年浮萍无根,我都不知道今天几月几号,如果是你的生日,生日快乐。如果不是,明天快乐。
男同学
马啡
第十年如期缓慢抵达。依照安排马啡终于得以结束他的世界巡回,他绕了个圈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
那一天,杜冷丁迎接他,他一直守在此处,和马啡初次相遇的路口,笑容满面。
在盛大的典礼开启之前,杜冷丁问他十年来的感悟。
马啡叹了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我想我妈。
杜冷丁说,你回不去了,你早就回不去了。你看这些人,他们都在等你。你怎么退?
在马啡成名的路口,人们自发地建造了一座惊艳绝世的城堡,他们说,城堡的主人只能是马啡先生。这座城堡等了马啡十年,它不停地扩建自己,直到最后吞没了一座城市。
现在,满城的人驻扎在城堡外围,高声呼唤马啡的姓名,无数的人驾驶着飞行器停在百米的低空,全世界的权贵和人民都在等待接受马啡的检阅。
杜冷丁手握酒杯,眼神中满怀悲悯,他说,马啡你看看他们。你觉得他们辛苦吗?我觉得很辛苦。你或许不需要人民,可是人民需要偶像。这十年我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令世人相信你是一位天才艺术家,我认为让他们团结一致地热爱某个特定的活生生的人是有益的。当然当然,十年前你已经指责我欺骗了他们,或者是令真正的艺术家寒心,今天我们不再讨论这个。真正的艺术家,哈哈,他们追求的可不是这个。他们追求的是艺术对吧?那我们来收取金钱和奖杯,各取所需嘛。
马啡沉默。就在杜冷丁以为马啡不再发作的当口,马啡缓缓吐出一句他想了十年的话:
竖子成名,英雄白骨。
杜冷丁忽然面容冰冷,继而展眉一笑,说,无论如何,竖子是你,英雄也是你。
马啡从城堡的顶端俯视众生,他忽然想起了年幼时的梦想,那时他希望站在故乡的大烟囱上看得远一点。可是他怕自己被染黑,始终没有拿出勇气。现在他想,这里没有黑烟。没有什么能弄脏我。多好。
杜冷丁扶住他的肩膀,说等会儿你去领个奖,跟他们打个招呼吧。
马啡说,原来还有人能给我颁奖?
杜冷丁哈哈大笑,说,我,当然是我,我配得上吧伙计?
马啡麻木地挣开杜冷丁的手,说,我去准备一下。
马啡的化妆师早已准备就绪,是个普通姑娘,却从不因能在马啡身边工作而激动。她带着职业化的微笑说,来,马啡,坐这边儿。
马啡疲惫地闭上眼睛,他说,海洛,我好累。
海洛一边细致地检查马啡的面容一边说,是吗?孤军奋战很辛苦吧。毕竟你面对的是全世界啊。
马啡侧过头看自己的化妆师,他说,其实你是杜冷丁安排在我身边的对么?
海洛的手细微地颤抖,她不言语。
马啡说,杜冷丁习惯掌控着一切。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身在一个精心布置的世界里。从下火车的那一刻我就感受到这个世界对我的刻意。
海洛笑了笑,楚门的世界?嗯?
马啡说,可是这个世界的人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演员,他们无知无觉地行使了演员的职能,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自由的。可是这种想法,“我是自由的”本身就是某种力量所驱使的。
海洛说,因为世界是隐喻啊。
马啡似有领悟,他抓住海洛的手腕,说,你也是吗?
海洛清楚地觉察到马啡的脆弱,像是一个等待解放的懵懂少年。
海洛放下了眉笔,一字一句地说,对你来说,我不是。
马啡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自在地笑了,他说,总算有一个人。至少一个人。因为你,这十年我不配说孤独。
当马啡走上城堡的瞭望台,巨大的欢呼声直上云霄。马啡看着他们,他们不了解自己所追捧的是怎样一个人,却怀有近乎永恒的热情,这热情令他们看不清真相。
杜冷丁派人把奖杯送到马啡手中,那个人对马啡耳语说,麻烦您适当地举起来,给够镜头。
马啡面无表情地举起奖杯,那代表他成为世界最伟大的艺术家十周年纪念。
人们的欢呼声渐渐减弱,因为声带不足以支撑他们的持续性疯狂。顺带一提,胖大海和金嗓子喉片早已成为世界五百强的企业。
马啡低着头想离开,这个奖杯很轻,他的身躯很重。人们热烈地挽留马啡,不少人因为马啡将要离去而哽咽不已。
马啡像是受到了奇异的指引,他下意识地回头,人民像是看到摩西劈开红海一样激动不已。
马啡对工作人员说,我讲两句可以吗?
工作人员非常震惊,回头等待杜冷丁的指示。这十年马啡一直以沉默的形象出现,他从未试过在人群面前谈话。
杜冷丁毫不介意地微笑着同意了。
马啡拿到话筒,人们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时纷纷流下幸福的热泪,驾驶着飞行器的人们不停地在空中盘旋庆祝。他们等待马啡的旨意已经太久了,太久了。
马啡清了清嗓子,城堡安静得像是全世界的螃蟹横行在全世界的沙滩上。
马啡说,全世界的混蛋们,你好啊。
他在此处停顿了一下,组织语言,人们却趁着间隙鼓掌欢呼,向马啡的言论致以最高敬意,随之数以百万的人开始重复马啡的发言,他们高举双臂,山呼海啸般呼喊,“混蛋!混蛋!混蛋!”
马啡双眉紧锁,说,你们,为什么要来看我?我这么烂你们为什么要不遗余力地吹嘘?这十年我没有任何作品,也被禁止再唱别人的歌,我一无所有真的一无所有,你们到底能得到什么安慰?你们为什么要接受(马啡伸手指了指处在城堡阴影里的杜冷丁,杜冷丁说hello)这个人的喂养?你们能不能努力分辨什么是好的什么不是?当真正的艺术家贫寒交迫你们为什么以为他是活该?
马啡用尽一身热血撕扯自己的脸,他大声说,这张脸是假的!它不该是这样的表情!你们懂吗?你们懂吗?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奖杯,如同英勇的火炬,他说,这些给杜冷丁跪舔还要意犹未尽的人们,把切蛋糕的大刀送到他手中的混蛋,不管你们是谁,坐在哪里,Fuck you。
我这种垃圾站在这里,不是我的错,不是杜冷丁的错,也不是艺术本身的错。是你们。你们的头脑太多而清醒太少,热情太多冷漠他妈的更多。
我站在这里真不要脸,你们站在那里也真不要脸,所有人都不要脸!
马啡被超出人格的力量驱动着说出这番话,筋疲力尽。他的手指难以支撑话筒和奖杯,双双坠落。
而人们在经历了聚精会神的寂静后,拼了命地喝彩。马啡讲话比马啡讲的话对他们而言意义重大得多。人们合议是否有必要以马啡之名买下火星表面的土地。
在一片惊天动地的呼啸中,马啡听到的依然是世界对他的赞美。马啡跪下泣不成声,用全世界只有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们为什么要这样浪费我的人生。
海洛上前将马啡搀扶进城堡,杜冷丁从阴影处现身,说,嗨,普罗米修斯先生。盗火的行为非常精彩。
马啡只是紧紧盯住他,他到底是一只狐狸还是一具皮囊?在他从未卸下的微笑里隐含的究竟是这个世界怎样的奥秘?
杜冷丁说,很显然,我们没有必要继续合作了。不过不用担心,我会找到新的流浪汉,让世界忘记你。你会自由的,前提是你也能忘记这一切。
马啡缓缓褪下自己的包装,一层又一层。多年前离家出走时他就下定决心,我不是在追寻着什么,而是要奋力地舍弃什么。
杜冷丁说,我还是觉得你很棒。伙计,放下这一切你不觉得可惜吗?
马啡苦涩地摇了摇头,他明白自己是怎样的人。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自己就是那个令父亲失望,不敢追喜欢姑娘的只能狼狈逃跑的少年。一直一直从未改变。
杜冷丁说,毕竟你这么做是不明智的。他们不在乎谁站在那里。我也不在乎。你自以为是的革命不能领导人民。只有我可以。此去经年,他们再也不会记得你,也许明天就会有另一个人出现,你为什么不好好把握自己的人生。
马啡萧索地摆了摆手,示意告别。
杜冷丁提醒他,记住,以后,你就不是马啡了。
马啡停下脚步,说,而你永远都是杜冷丁。
海洛忽然扔掉了工作包,跑上前握住马啡的手,对马啡灿烂地微笑,于是马啡也笑了。马啡当然明白其中的意义,他想意义可真是个王八蛋啊,迟到十三年。
他们知道这座城堡很大,外面的世界更大。这座城堡很糟糕,外面的世界也许更糟糕,这十年来反反复复耳闻目睹的全是偏见和没有想象力的刽子手。可是他们下定决心走出去,不逃避人群,不逃避自己地走出去。旅程和目的地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离开这一事件本身。去发现新的世界,去创造新的世界,去成为新世界的一部分。
马啡笑着说,我没想过我会有一个这么鸡汤的结局。
海洛说,干杯。而且,还不知道呢。也许我们去乌拉圭,遍地都是驴屎蛋。你喜欢骑马吗?
他们走到城堡的尽头,一扇门突兀地出现。他们相视而笑,纷纷表示,这扇门是隐喻。
马啡问,你准备好了吗?
海洛点点头。
于是他们打开这扇门,复活的光线灼痛了他们的眼睛。当他们再次睁开眼睛,已成为新世界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