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十年的时间,经历一场疼痛的暗恋

黑夜,无尽的深。许小暧偷偷走出家门,跳过门前的小溪,借着月光走在泥泞的阡陌上。

田蛙鸣叫,夜幕浓黑得像只魔鬼钳住大地,但许小暧不害怕,她怕的是人群,怕的是那帮小男生欺负她,起哄着向她追喊“紫唇妖”“吃人精”。

她常常在无眠的夜里想,她是被神诅咒的孩子,天生唇紫。紫中透黑的双唇像朵妖冶的黑玫瑰点缀在她洁净的脸上,她总得用手遮住双唇,怕别人来窥视她无法启齿的秘密。

而这贫穷偏远的小山村里,小男生充满了好奇心与破坏欲。

在人来人往的操场,他拦住许小暧,有力扳开她捂着嘴的手,大声叫喊:“哇,许小暧,原来你的嘴唇这么奇怪,是紫色的”。

一大群小孩围了上来,他们呼叫着,嬉笑着。

午后光灿灿的阳光透过叶隙,她看到明晃晃的闪动,却是站在黑暗的尽头。

男孩死死的拉住她的手,令她像小丑一样在人前展示。孩子们拍着手欢呼,安子奇,你真棒。

安子奇,她记住了,也从此与他瓜葛不清了。

很多年后,许小暧才明白是那天的耻辱让她在黑夜里仓皇急促地行走。她小小的心被无数道毒辣的目光钳镊着,只想要奔跑与逃离。

她径直走到十里外的橘林才渐渐停歇。园里的橘子已经成熟,四处飘着淡淡的令人心旷神怡的橘香。夜的宁静令许小暧觉得自由安宁,她在树下渐渐睡去,做香甜的梦。

梦里她是公主,穿着素白的菟丝花边长裙,有城堡、花园以及她爱不释手的童话书。屋里摆放着大钢琴,她走上去,一直走,她是那么想抚摸琴键或弹上几个音符。

渴望是脚下的风,她疾速地飞奔起来,钢琴却越退越远了……

许小暧不知道为何常常做这样的梦。十年后,她才知道原来是有些事,欲触不及。

许小暧想着以后每晚都来这橘林吧,可是第二天她就被园主押到校长的面前了。大家都说,许小暧是个多么贪吃不知羞耻的孩子呀。

校长呵斥着要她给个解释,但许小暧只是拼命地捂住双唇,一言不发。她的双手颤抖,却不要别人赤裸裸地窥视她疼痛的秘密。

那时的许小暧还没练就今日的坚韧与从容,在屈辱不堪的童年里常常哭泣。在岁月的张皇与错乱中,细微的变化都能引起她纤细柔弱的心不断颤抖,以至不经意间错失许多美好。

人说,蛹化成蝶历经一年。而许小暧用尽六年的坚持与隐忍完成她疼痛的蜕变。

旭日中学。多么好的名字,看着看着就让人心里充满阳光呵。

许小暧在这里看到了许多温和友善的目光,她们温柔地说,小暧,不要用手捂住双唇,我们不介意。许小暧感动得言听计从了。

那时热播着电视剧《断掌顺娘》,剧里说,断掌的女人克夫。校园忽然流传着复制的谣言,紫唇的女孩克害身边人。

这句话像硕大的针插进了许小暧的心里。她们原来是披着羊皮的狼,虚情假意地卸下她所有的防御,再攻其不备。

常常是许小暧在宿舍外听到她们议论纷纷,尊严被放在别人脚下狠狠践踏,许小暧听得到疼痛的声音,但是她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

她是被神诅咒的贫瘠的女孩,一无所有。贫穷与丑陋是牵绊她飞翔的绳索,她要一心向学,不理蜚短流长,她要用现在的疼痛与隐忍换回日后耀眼的尊严。

只是寂寞有时像虚空的风,穿透她的全身。

她就那么轻易地想起多年前那双给过她温暖的手,以及那道愧疚的目光。那时许小暧在学堂被一小男生推倒在地,她刚奋力爬起,又被另一力道推倒,他们在她旁边喧嚣,张牙舞爪。

许小暧是那么慌张,以至后来她不知道安子奇是怎样支使开那些小孩再拉起她逃命般奔跑。他们跑过一条条湿漉漉的青石板路,风带着五月的花香吹过耳际。他的手是那样紧紧地拉着她,她觉得不再惧怕。

而许小暧最终还是甩开了安子奇,是他最先令她出丑的。她恶狠狠的瞪着他,朝另一方向飞奔,只听见安子奇在后面一次次地喊,许小暧,对不起!对不起!

许小暧永远不会知道,年少的时候我们总用错误的方式去爱一个人,安子奇喜欢她,在最初的最初却用伤害她的方式来引起她的注意。

而这种施计于人再救其人的虚伪技俩,聪明的许小暧又怎会相信呢?只是年少时总有许多假装的倔强,许小暧不明白她坚硬的心为何变得柔软了。

直到那天许小暧去电脑室画画,幽蓝的天花板上,冷气弥漫,她用鼠标在屏幕上勾勾点点,简致流畅的线条勾画出安子奇俊削的轮廓。

时间在冰冷的空间里凝固了。许小暧不知道要画几何体的她怎会画出这样一个安子奇,她在心里暗问,我喜欢上安子奇了吗?

哥德巴赫的一个猜想让世人神魂颠倒,而许小暧这一推问却让自己万劫不复了。在这漫漫中学时光,落叶纷飞全变成了思念,朝朝暮暮,不曾改变。

暗恋是一场繁花的自开自落,悄无声息。

此时的安子奇已经长成了气宇昂扬的男子,身上溢满阳光。许小暧常常能看到安子奇在篮球场奔跑的的身影,可是她不敢向他靠近,她心里有大片大片的阴霾,她和安子奇之间隔着童年的耻辱与仇恨。

可是安子奇,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这样的鸿沟巨堑,他总是跑到场外,带着阳光的干净的笑容大声喊,许小暧,许小暧。

那时校园热播twins的歌曲,安子奇曾经开着玩笑问许小暧,什么大过天?是充满暧昧的奇妙谜语,许小暧知道答案是《恋爱大过天》,她看得出安子奇眼里的渴望,一如她心中一直的渴盼。

可是她最终都没有说出来,她不敢说出任何关于喜欢和爱慕的字眼。她固执地认定她是被神诅咒的天生唇紫的女孩,在骨子里刻下深深的自卑,却不知道她将因此错失人生的美好。

那年,安子奇突然辍学打工了,许小暧始终缄默不言。有些话,言不由衷,许小暧懂得没有什么是比贫穷更加无奈的事。

她只是一次次地回忆安子奇离开学校的那天,他们静静走过这箐箐校园,在霓虹闪烁的长桥上长久地对望。

许小暧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怦然心跳,那么急促,那么不安,却又像莲花盛开般美好。

安子奇用力扳开她遮着双唇的手,那一刻许小暧死闭上眼睛,她感觉到唇上有夏日薄荷般的清凉。她睁开眼睛时,看到安子奇手上的唇彩,淡蓝的外盒,唇膏浅红,透着光泽。

涂上这蜜桃润口般香甜的淡淡唇彩,许小暧紫色的双唇顿时变得红润,唇线优美。

安子奇把唇彩放在她手上说,许小暧,你真漂亮,不要再自卑了。

许小暧坚硬的心一刹那间轰然坍塌,他懂得她细致卑微的心思,懂得她长久焦灼的渴望,但为什么他不懂得留下来与她奔赴共同的方向?而在这羞涩的年纪,许小暧也不曾学会挽留,学会坦诚。

许小暧只记得学过一篇叫《哦,香雪》的文章,女孩香雪比山村里任何一个女孩都有觉悟,对知识和生活有更多的向往与追求,必然她也比别人孤独寂寞。

安子奇离开学校之后,许小暧变成现实生活中的香雪,独自一人在外求学,她经历焦灼锐痛的高三,独自背负遥远的梦想。她的成长孤独而不被理解,但她一次次地想起安子奇说,许小暧,你真漂亮,不要再自卑了。

这些话温暖而美好,她为此坚韧起来。

成长是一朵羞涩的花,许小暧用血和泪来浇灌,终会开出绚灿傲人的花朵。

她终究会变得足够美好。

万人景仰的C大。校园宽敞,树木葱郁,有着浓浓的文化气息。

当许小暧走入这间大学门口,她清楚知道自己已经跨过暗无天日的高考,抵达人生的第一个胜景。

十年后,贫穷与丑陋再也不是许小暧耻辱的伤口。她涂淡红的唇彩,没有人再来耻笑她的天生唇紫。

她变得甜美,宁静,没有了眼神的忧伤。唯一惦念的是安子奇,这些年来,许小暧遇到许多比他优秀的男孩子,但没人谁还能真正走入她的心里。

年少时的爱恋早如蔓藤般深植。

许小暧终于等来这蛹化成蝶的蜕变,她以为安子奇如她一样等待,等待她变得足够美好,等待她有足够的勇气面对这份感情。

直到那次新年回家,听见满头银发的老邻居说,哎呀呀,日子过得真快呀,隔壁那个叫安子奇的小伙子都结婚了,还带了孩子回家拜年呀。

听见这些话的时候,许小暧不知道是怎样的晴天霹雳!

记忆如潮水在她耳际轰鸣,安子奇牵着她走过的青石板路,他说过最美的谜语“恋爱大过天”,她一直保留着他送的那支淡红唇彩……而这些离她那么远了,安子奇离开她那么久了。

同学会上,许小暧看到了手牵着孩子的安子奇,眉角间隐忍得不着痕迹,看不出喜怒哀乐。

许小暧在他眼里再也看不到往日的渴望,安子奇定神地看着淡妆素雅蜕变成蝶的她,再也没有坚定地说,许小暧,你真漂亮,不要再自卑。

时间是刺喉的利箭。爱还来不及说出口,就已经太迟了。

许小暧俯下身,把安子奇送给她的那支淡红唇彩放在孩子的手上,旁人多惊讶许小暧送一支唇彩给小女孩。没有人知道这支唇彩的意义,没有人知道安子奇曾是她所有的力量,牵引她走过整个孤寂无助的青春年华。

暗恋原来是一场自编自演的戏,主角一直是她一个人,忧伤也是她的。

许小暧终于明白,有些幸福,欲触不及。

成长不过是一袭华丽的锦衣,锦衣外是光滑剔透的丝绸,锦衣里面隐藏着粗糙生硬的刺绣。

大多女孩都聪明地把锦衣反穿,使用技巧避开成长的疼痛,她们的心如丝绸般平滑美好,没有褶皱。而许小暧却循规蹈矩地穿下锦衣,贴身的刺绣如遍地的荆棘,处处刺痛。

她曾在这一片荆棘里茫然四顾,为天生的缺陷仓皇失措,为今日的光彩付出过多的艰辛,她的青春里没有快乐与安宁,她曾固执地等待一个人,却是一场无疾而终的暗恋……

而这些都已经成为过去了。毕业那天,当许小暧穿着学士服走上领奖台,走上更宽阔的人生舞台。许小暧知道,她与安子奇将奔赴不同的人生方向。

遇见谁,错过谁,只是年少的遗憾。

十年后,再次回望那些如穿越荆棘般疼痛的成长与暗恋,她在午后温暖的阳光里,带着泪轻轻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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