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何处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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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一家咖啡里放着一首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经典粤语歌曲,陈慧娴的《人生何处不相逢》:

随浪随风飘荡/随着一生里的浪

你我在重叠那一刹/顷刻各在一方

缘分随风飘荡/缘尽此生也守望

……

1.孤女

十年前何敏背上行囊,踏上南下的火车去了一个叫东莞长安镇的地方,开始她的打工生涯。刚站上这片陌生的土地,走出车站何敏就听到了这首沧桑的粤语歌,听着半懂不懂的歌词,何敏差点心酸的落下泪,不是因为刚离家就开始思乡,而是因为这首歌词太像是在唱她自己——随浪随风飘荡/随着一生里的浪。故园无此声,而生活在中国内地的自己是连故园都没有的随风随浪漂荡的鱼儿。

那年何敏还不到十六岁,姥姥撒手丢下了她,让她在这个世间成了一个彻底的孤儿。何敏借了已经结婚在家带娃的表姐的身份证出来打工,按照一封发黄的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了爸爸以前打工的那家工厂,很快未成年的何敏用表姐的名字进了那家日资企业的工厂。

2.流浪汉

工厂工作很辛苦,车间里没有凳子,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除了中午或是下午有半个小时的餐时间可以坐下,其余上班的时间一直是站着的,因为体能消耗大,何敏经常觉得饿,A大厂是包吃包住的,但是油水不怎么好,所以何敏每天下班后都去外面买点宵夜吃,当然也要谨慎着花,因为手里剩余的钱并不多了,要支撑到自己下个月第一次发工资才行。

出了A厂区的门,过一个红绿灯路口就可以看到热闹的博业工业园片区的夜市小吃,何敏花一块钱买了两个韭菜饼,边吃边往回走。站了一天,腿肿了,脚都感觉不是自己的了,扁扁的,痛的要死,何敏想吃饱了快点回去休息。

下班前应该下过一场大雨,马路中间绿化带上高大棕榈树被烈日晒焉掉的叶子喝饱了水舒展开来,地面上积着水洼,在地热的作用下正呈一种肉眼看不见蒸腾之汽,混合着生活垃圾散发的腐烂发酵的臭味。

每天这个时候,何敏都会看见那个流浪汉,此时他正在那棵固定的大榕树下的四五个垃圾桶里翻找食物,流浪汉赤脚踩在浸泡着蔓延在垃圾桶外的污物脏水里,裤子后面有缝,衣不敝体,用一根布片系在腰间,赤裸的上身尽是污垢,常年不打理的头发垂至腰迹,一坨坨地堆着一条条地裹着卷曲着,流浪汉一手扶着垃圾桶一手在桶里翻找,每找到一样可能还可以吃的食物便抬起头放在鼻子底下嗅一下,或是尝一下,不行就扔掉,继续无声地翻找,他抬头时头发触碰到榕树的绦绦褐色根须,似已和大榕树静默地融为一体,旁若无人的他丝毫不理会行人从旁掩鼻而过的鄙夷。

显然今天流浪汉一无所获,只见他离开垃圾桶,捂着用布条勒得紧的不能再紧的腰身失望离去,朝着马路对面的另一只垃圾桶走去,从何敏旁边经过时,何敏突然鼓起勇气将手里剩下的一个韭菜饼递给了他,流浪汉漠然看了她一眼,身子似乎瑟缩了一下,却没有接何敏手中的饼。虽然只是一个短暂的动作,却足以引起路上行人的注意,何敏很尴尬,又有些惊讶和生气。

倔强的何敏不死心,突然心生一计,趁着流浪汉到达那只垃圾桶之前,她快速抢先走近垃圾桶并将饼丢了进去,然后又若无其事地走开了。往前走了几步何敏忍不住偷偷地回头看,流浪汉已站在垃圾桶边将饼三两口就吃下了,他将装饼的白色小塑料袋扔进垃圾桶时,没扔进去,塑料袋掉了出来,流浪汉竟又弯腰把它捡了起来,小心放进以装满垃圾的桶上。

何敏看到这一幕,觉得心里有些堵,街道上到处都是垃圾——果皮、烟头、饮料瓶子以及工人吃完食物后随手一扔的一次性塑料口袋和白色泡沫餐盒,所有人从垃圾上跨过或是避让着赶路,一个被正常人忽略甚至厌恶邋遢的衣不敝体精神失常的流浪汉,连最基本的尊严都没有的流浪汉,谁会去在意他的言行举止是否是文明的有素质的。

流浪汉吃完饼后离开了垃圾桶,沉思了会儿又往前走去,他将目光锁定在对面博业工业园大门口众多的夜市小摊上,夜晚昏黄的灯光下,小吃摊上的各种食物散发着袅袅的诱人香气。

流浪汉走近何敏对面时,何敏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他一眼,黑黢黢的脸颊上额头上鼻子嘴唇眼深陷的眼窝里全是污垢,除了可以看出他高高的颧骨外,流浪汉脏得难以辨清模样。

身体散发着恶臭,依旧漠然的走过何敏身旁,全然不记得刚刚自己吃的干净温热的饼是这个女孩施舍的。流浪汉走近被桔黄色笼罩着的小吃摊前,捂着肚子咽了咽口水,却不敢再靠近,因为已经有摊主向他厌恶地挥挥手驱赶他,甚至有一个胖胖的卖千层饼的中年男子恶狠狠对他晃着手上剁饼的菜刀,流浪汉退而求其次,选择了在地上的垃圾里寻找可以添饱肚子的食物。

有时运气还是不错的,这不刚蹲下,就有人扔了份没吃完的酸辣粉过来,还有小半碗呢,只可惜洒了些到外面来,流浪汉如获至宝,捧起软塌变形的一次性纸碗连汤带粉条地往嘴里倒,都没尝出来是什么味儿,小半碗红红的汤和粉条已经下肚了。

咦,那边又有人扔了串了没吃完的鸡腿在垃圾堆上,今天运气不错,还有肉吃!鸡腿与流浪汉只有不到两米的距离,他打算一只手撑在面前的垃圾堆上,用另一只伸过去捡时,却被一只从摊位后突然窜出的狗抢了先,狗叼着半只鸡腿得意地跑开了,没有一丝抢走别人食物的愧疚。

流浪汉眼巴巴地看着狗叼走了自己的食物,只能选择沉默地望而兴叹,有时人悲贱的还不如一条狗,至少狗是有主人撑腰的。

流浪汉站起来走了,走向更热闹熙攘的人群,路上所有的比他衣裳干净整齐的行人以及温暖干净的食物,都与他无关。高瘦单薄的身体融入灯火通明的夜晚闹市里时,仿佛是一只误撞入工业重城的黑色巨大蝴蝶,跌跌撞撞,潦倒寂寞。

3.保安

东莞是座奇怪的城市,特别是在下雨的夜晚,城市会变成海洋,灯火通明的工厂仿佛是漂浮在海上的巨大船舶,上下班涌动的人群都是倚赖这片海洋生存的成千上万的鱼群,本是来自中国各地的鱼群,却在这座城市汇聚和相遇,就像河流最终流入了海洋,冥冥之中是有某种力量牵引着,看似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应该是没有缘的,却又是有缘分的,每个人一定是有某种缘由才会来到这座城市,抑或是有一定要留在这里缘由。人流来来去去,像迁徙的鱼群在海洋的旅程里相遇,也许停留一段时间又会重新上路,开始新的旅程。

杨时杰和对班同事交接后,拖着疲惫的身体步出了A厂大门,天空又下起了雨,他把刚摘下的保安帽又重新戴在头上挡雨,加快步伐往自己的出租屋走去。

眼看雨就要越下越大,过红绿灯时,一个穿着A厂工衣匆匆赶路的女孩不小心撞和杨时杰撞在了一起,女孩忙向他道歉。

“李娟?”

何敏愣了一下点头答应,心里想着不知道这个保安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叫“李娟”(表姐的名字),他看着还有些眼熟……

何敏想起来了,自己第一天进A厂车间上班时,因为自己天生蓬松卷曲的浓密长发,盘起来压的脑袋又重又痛,她便编了根辫子垂在脑后,过安检门时却被保安拦了下来,理由是车间里到处是机台,头发如果不盘好,容易发生事故。

当着那么多工人和保安的面,何敏当即羞红了脸,本就笨手笨脚没人教过她盘头发的她试了几次都失败了,最后在一个女保安的帮助下何敏终于盘好了长发,但落了两根皮筋在安检门的桌上,只是普通扎头发的皮筋,何敏很快就忘了,并没有在意。

但有天何敏在车间和他又碰上了,当时他在车间外的走廊上和另一个保安在加贴印有SECURITY的封条,何敏被他叫住了说是有东西还自己,何敏正纳闷自己不认识这个保安,只见保安在自己宽大的保安制服裤子口袋里掏了一阵,然后递给何敏两根绻缩扭着的黑色皮筋,并说:“你那天忘的……”

其实杨时杰一直在留意何敏,只是何敏不知道。今天晚上何敏出来吃宵夜时,出厂区还要再过一道门禁关卡,但她的指纹却怎么也刷不过,排在后面的工友开始催促,何敏很尴尬,正打算重新排队换个门禁关卡再过时,对面值班的保安主动用卡帮她开了门禁,这个保安正是杨时杰,何敏向他说谢谢时并没有认出他来,杨时杰当时不禁有些失望。

后来杨时杰又觉得自己的失望很可笑,因为这个叫李娟的女孩可能并不是何老师的女儿敏敏。自己在A厂第一次见到她时是在车间的安检门口,连头发都不会盘的她应该是A厂新招聘进来的普工,身子单薄瘦弱,像个未成年孩子样的她,头发卷曲毛躁,鼻翼两边有些雀斑,衬着她面黄肌瘦的脸颊似一枚家乡还未成熟的小毛桃子。

唯一可以将李娟和敏敏联系到一起的是她右边眼角的一颗泪痣,还有她的卷发,以前何老师的头发也是自来卷的,敏敏长大后也许也遗传她爸爸……

自己已经打听何老师一家这么多年了,依然没有关于他们的一点消息,所以如今哪怕是只有一点点机会自己也不可以放过了。

杨时杰挡住正要回厂子的何敏的路,问:“你今年多大啦?”

“我十——二十岁。”何敏差点脱口而出说自己十六岁,算了算表姐身份证上的年龄后又纠正过来。

“你看起来像个孩子,哪里会有二十岁……”

何敏急了,生怕别人知道她还是未成年人的秘密,如果被工厂知道了她还是童工,她会被开除掉,于是何敏慌忙说:“我真的有二十岁了,小时候家里穷,吃的少,所以没有长个头……”

何敏说完低下了头,觉得很羞愧,不仅仅是因为自己谎报年龄,更因为她尚未发育的身体明显比同龄的女孩子逊色很多,但当着杨时杰的面不好意思说明白,便只用了个头来形容。

杨时杰此时关心的当然不是何敏的个头,更不是她尚未发育的身体,他捕捉到的是何敏话中的——家里穷吃的少,果然如村里人所说,何老师家里遭遇了横祸,原本温馨幸福的家庭,自己最尊敬的何老师家里已经家破人亡,如果眼前的李娟真的就是何老师的女儿敏敏的话。

杨时杰的胸腔蓦地腾起一股悲怆,不敢想像何老师家里已遭受了变故,更心疼那个叫自己杰哥哥的小女孩,所以他急于求证眼前的李娟是不是就是何敏。

“我是杨时杰呀——”话刚出口,天空划过道巨大的白色闪电,漆黑的夜瞬间亮如白昼,却又转瞬即逝,紧接着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雷声,何敏赶紧说了句雨下大了要回宿舍便开溜了。

雨越下越大,杨时杰站在原地没动,他目送何敏匆匆离去,穿一身米色A厂工衣的她,单薄的身影在这雨幕里似一只发黄的蝴蝶,渐行渐远贴进了湿湿的雨幕里,消失不见了。

4.老师的送别

杨时杰回到自己的出租屋,顾不上自己已混身湿透,从箱子里摸出把用蓝色丝绒布包裹着的口琴,吹奏前杨时杰郑重地擦干了自己的双手。

从出租屋狭窄的阳台望去,黑沉的天空像一个巨大的漏斗,雨水哗哗倾倒而下,淹没了如咽如诉的口琴声。

1987年,湖北一偏僻的山村小学里来了一位年青英俊的老师,同学们都叫他何老师,正经师范学院毕业的他选择了他们村的这所贫困小学,一呆就是十年。杨时杰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从小学一年级到毕业都是何老师带的。

何老师不仅课教的好,被市教育局多次评为优秀教师,还喜欢与学生们做朋友,关心他们的学习和生活,何老师在他们眼里不但是老师,也是大哥哥和父母样的亲人,杨时杰小时候很调皮,学习成绩并不怎么好,但为了能吸引大哥哥样的何老师的注意,杨时杰总是做一些调皮捣蛋欺负同学的事,放学后不可避免的会被班主任何老师留下来“上课”。

小时候不懂事,在杨时杰看来,被留学的时光是一段快乐的享受。因为何老师既不体罚他,又不训他话,每次都会跟他语重心长的讲一番道理,有时甚至是下盘棋或是吹奏口琴给自己听。何老师每次给自己完“课”后,一定会亲自送他回家,走在日暮渐西的山路上时,时常听到山间里的秃鹫和小动物的怪叫,小杨时杰有些害怕,但他更担心何老师回学校时不安全,因为天很快就要黑了。何老师总是笑笑告诉他,不用怕,因为他有口琴陪着,山涧溪水和月色都很美,怎么会有恐惧之心呢?

杨时杰那时还小,当然明白不了何老师的这种浪漫洒脱情怀,他只是深深地迷恋老师吹奏口琴时的样子,很多年后,他依然记得他和何老师一大一小的影子在夕阳下拉得长长的,漫步黄叶路上,山中清脆婉转的口琴声是这世上最好听的曲。

在这种亦师亦友的对谈中,小孩子最容易倾吐自己的心声,杨时杰告诉了何老师自己的梦想是当一名军人,何老师听后立即鼓励他,告诉他做人一定要有梦想,并一定要为自己的梦想去努力奋斗。

贫穷的年代,闭塞的小山村,谈梦想都是奢望,当时小杨时杰受到何老师的鼓励后欣喜不已,他又问老师的梦想是什么。

杨时杰永远记得何老师在回答他时的神情,何老师脸上有着温暖的笑,眼睛看向远处的山峦缓缓回答他说“你们就是老师全部的梦想!”

杨时杰上五年级时何老师结婚了,师母也是这所山村小学的老师,结婚那天,何老师和师母站在校园简陋的升旗台下撒喜糖,同学们欢呼着抢糖吃,那件喜事是当年山村灰色的小学里最让人开心的一件事。何老师在这里安下家来,后来他们的女儿敏敏又出生了,五官与何老师长得很像,皮肤像来自重庆的师母一样白净,右边眼角有颗褐色的泪痣。

雨停了,杨时杰将珍贵的口琴又擦拭一遍,重新用蓝丝绒布包好装进箱子里。这支口琴跟随自己已经十年了,那年高中毕业后杨时杰终于如愿以偿当了兵,当他穿着军装胸前挂着大红花去何老师家报喜时,何老师便把从来到这所山村小学就一直带在身边的口琴赠予了他。那日去何老师家一为报喜,二为告别,因为不久自己就要去部队了。杨时杰仍记得那天走前,何老师最后一次吹奏他的口琴伴奏,五岁敏敏清甜稚气的声音和着自己沙哑的声音唱着: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抚柳照晚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角,地之涯

知交伴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情千缕,酒一杯

声声离笛催

问君此去几时还

来时莫徘徊

……

5.重逢是离别

第二天,何敏下班后出去买宵夜吃又看到了那个流浪汉,这次她多买了些,自己吃了一小部分后,将剩余的食物用双层口袋系好,小心放到了大榕树下的一个垃圾桶里,后来看到流浪汉在垃圾桶里把找到的食物吃掉时,何敏心里甜滋滋的,脸上不觉地流露出会心的笑。

其实何敏手里剩余的钱不多了,她之所以会对这个流浪汉动了怜悯之心,只因为她始终记得妈妈临终前反复说的话:我相信你爸爸还活着,更不会做对不起我们娘俩的事,他一定是遭遇了什么事,也许正受着苦,阿敏,你长大以后一定要找到他!

如果爸爸真的还活着,希望他也可以得到好心人的帮助,正这样祈祷着时,忽然听见有人在叫“敏敏”,何敏下意识地回头寻找叫她的人,却发现那个叫杨时杰地保安就站在他身后,何敏有些骇然,他竟然还知道自己的真名,那自己年龄也一定暴露了!

杨时杰今天下班早走了十几分钟,快到博业工业园的夜市小吃摊上时,又看到那了个叫李娟的女孩,李娟对那个流浪汉所做的一切也都被他看在眼里了。这个善良的女孩真的是何老师的女儿吗,带着这个疑问,杨时杰再也忍不住叫了声“敏敏”。

虽然眼前这个厂牌上姓名写的是李娟的女孩,没有应声自己叫她何敏,但从她刚才的反应来看,她一定就是何老师的女儿何敏。

杨时杰欣喜若狂,正打算相认时,何敏却对他讪笑了下说:“这么巧,你女朋友也在附近呀!”说完还左右回头顾顾,装模作样仿佛杨时杰的女朋友真在附近一样。

杨时杰不理会她,步步紧逼说:“何敏,别装了,我叫的敏敏是你,你爸爸叫何启新,对吧?”

何敏听到爸爸的名字后,蓦地脸色变得煞白,神情激动,近乎语无伦次地问:“你——你认识我爸爸,他在哪里,为什么没回家,我妈妈已经死了,求你带我去找他……”

杨时杰一时百感交集,眼里有泪花闪烁,自己终于找到敏敏了,如村里人所说师母却已经过世了,何老师下落不明。

面对何敏一连串的急切提问,自己也有好多话想要对她说,纵有千头万绪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杨时杰突然在何敏面前弯腰蹲了下来,柔声说:“敏敏,你的鞋带松了。”

何敏看着眼前这个一身黑色保安制服,帽子戴得规规矩矩的高大男子突然在自己面前蹲下,解开她的劳保鞋鞋带又重新给系上。

“你——是杰哥哥。”何敏流泪哽咽道。

这一声杰哥哥里饱含着何敏多年的委屈和困惑,也有惊喜和思念,童年记忆里的温馨画面如山花般绽放开来,小时候杰哥哥不只一次帮她绑过鞋带,杰哥哥绑的鞋带蝴蝶结可漂亮了,以前他常来她家带自己去山上玩耍,因为自己年龄小,杰哥哥总是背着自己,自己想下来走时,鞋带总会被树枝草丛绊开,他总是一次次耐心地将自己的鞋带重新绑好。

杨时杰像哥哥一样握着何敏的双肩,激动地说:“太好了,敏敏,我终于找到你了,我一直找你们找得好辛苦……”

杨时杰入伍二年后,从部队回家探亲,刚放下行李打算去看望心心念念的何老师时,接下来母亲告诉他的一个坏消息,浇灭了自己在归来火车上的兴冲冲的热情。

原来自己入伍后不久,何老师就离开了他呆了十年的山村小学,到外面打工去了,因为师母患了重病,需要好多线医治,那个年代,教师的工资是极低的,何况何老师还经常贴补他们这些穷困学生。本来一个好好的,虽不富裕,但何老师和师母琴瑟和弦的温馨家庭,就因为这样一场飞来横祸而东分西散。

从母亲口中得知何老师一家的遭遇后,杨时杰顾不上和父母团聚,转身去何老师的家乡和重庆找过师母和敏敏,但都没有她们的消息,眼看探亲假期就要结束,杨时杰只好从重庆直接回到部队,一直带着她们究竟去了哪里过得怎么样这样的牵挂,他没有转志愿兵,三年服役一满,便又开始寻找何老师一家。

但这场飞来横祸接下来的发展之势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何敏哭着向杨时杰讲起,爸爸离开学校去广东打工后,她和妈妈回了重庆的姥姥家,刚开始爸爸每个月都会写信回来,寄钱给妈妈治病,其实妈妈病得很重,爸爸寄的钱根本不够,姥姥姥爷他们也贴补了好多,但妈妈却从来都不告诉爸爸。半年过后,爸爸便没有了音讯,广东那边不再有书信飞回,更没有汇款单了。舅舅按照信上的地址去广东找过爸爸,但厂方告诉他爸爸早就辞职没在那里做了。舅舅回来告诉妈妈这个消息后,妈妈想去报警,希望警察可以帮忙立案调查,但警察却毫无头绪,最后不了了之。周围的邻居开始议论是爸爸变了心,抛弃了生病的妈妈,虽然妈妈到死也不相信爸变了心,但是爸爸就是没有再回来过了,十年了,没有他只言片语的消息。

何敏含泪向杨时杰讲完这些伤心的往事后,杨时杰豁然明白了,怪不得刚开始自己在部队给何老师写信,他都有给自己回信,但半年之后就不再有回信了。

何敏嘶哑着嗓子又断断续续地说:“舅舅接我们回重庆后,过了没多久,国家第二期三峡移民中,舅舅举家搬去了江西,杰哥哥你当然会找不到我们,我们离开重庆前妈妈就去世了,走前还一直牵挂着爸爸,要我长大后一定要找到他,但现在我真的不知道爸爸在哪里,活着或是死了都没有一点消息……”

杨时杰打断何敏的话,安慰她说:“何老师一定还活着,敏敏,只有我们还抱有希望一直找下去,说不定他就可以感应到我们的牵挂,哪天就会来找我们了!”自己已经在广东各个城市打听何老师的下落多年无果,好在老天还不算心眼太坏,竟然让自己碰到了他的女儿,杨时杰说这样一番话,与其说是在安慰何敏以及自己,倒更像是祈求上天保佑何老师平平安安的还活在世上。

何敏没有想到,在这世上,爸爸的学生中还有一个人这样牵挂着他们,不禁心头一热,擦了下脸上的泪感激地说:“杰哥哥,但愿如你说的那样,也谢谢你这么多年对我们的牵挂!”

杨时杰忍不住将何敏拥进怀里,抚着女孩瘦弱的肩膀说:“不要谢我,我是你爸爸的学生,也是你杰哥哥!”

这一刻,杨时杰暗暗发誓,何老师,我辜负了您当年对我的期望,没有实现自己成为一名军人的梦想,您曾经把我们这些学生当成您全部的梦想,但现在敏敏就是我的梦想,我会一生守护着她。

6.共聚

杨时杰捧着用蓝丝绒布包着的银色口琴给何敏看,何敏用手指在锃亮光滑的口琴上细细摩挲着,半信半疑地问:“这是——我爸爸的?”

“嗯。”杨时杰点头,郑重地说:“敏敏,现在我要将何老师的东西还你了!”

何敏忙摆手拒绝道:“不,我不能要,这是以前爸爸送你的……”

“敏敏,对不起!”杨时杰忽然道歉,“以前都我太贪心,老是迷恋各老师吹的口琴,这些年我常想要是那时没接受何老师送我口琴,也许何老师和师母就不会遭遇不幸,是我带走了他们的运气,也害你成为孤儿……”

何敏打断杨时杰的自责,急切地说:“杰哥哥,不是这样的,不是你的错,妈妈生病和爸爸失踪怎么能怪你呢,你也不想这样的。”

“可是……”

“杰哥哥,要怪就怪是命运弄人,我来东莞第一天就听到一首歌里唱的,随浪随风飘荡,随着一生里的浪,因为我们主载不了自己的命运,所以只能选择默默承受际遇。你不是说过相信爸爸有一天一定会回来的吗,我们一定可以再聚首重拾往事的!”

杨时杰点头答应,“嗯,一定可以!”

何敏过生日时,杨时杰送了她一部诺基亚手机,花了两千多块钱,差不多是杨时杰三个月的工资了。

何敏觉得太贵重了,想拒绝杨时杰的好意。杨时杰却说:“何老师那么贵重的口琴都送给了我,我这才两三个月的工资当什么呀,口琴可是陪伴了他十年呐!”

杨时杰从不掩饰对何敏的好,带何敏出去玩,给她买女孩喜欢的礼物,每次何敏想拒绝他的好意时,杨时杰便拿口琴的事自责,弄得何敏都怕了,这次也一样,于是便大大方方接受了他的心意。

那时候,工厂有手机的人并不多,何敏为杨时杰送的这部手机沾沾自喜了好久,走那里都带着。那天下班后,何敏像往常一样出去吃宵夜,买了吃的往回走,自己边走边吃,也没忘记在大榕树下的垃圾桶里留了些用塑料袋装着的干净食物,和以前一样,何敏站在不远处等着,她想看流浪汉去垃圾桶里把食物拿出来吃掉再回厂子。

何敏不知道一场横祸已经向她靠近,她看见流浪汉走近了垃圾桶,拿出了她放进去的食物,正要吃时,何敏发觉工衣裤子里的手机被人摸走了。

“还我手机,小偷,有人偷手机啦……”何敏急得快要哭了,一边追着小偷一边大声喊,希望有人可以帮帮她,截住小偷,这可是杰哥哥的血汗钱买的。

路上行人很多,却没有一个人挺身而出拦住小偷,眼看小偷已穿过马路,跳上了他同伙的车子,这时那个披头散发浑身褴褛散发着恶臭的流浪汉突然奔跑了起来,刮起一阵臭风闪到小偷的摩托车跟前,死死挡在车前。

“妈的,一傻逼,还不滚,老子撞死你!”驾驶摩托车的同伙边恶狠狠地威胁流浪汉,边加大了油门往流浪汉身上撞去,他不相信这个流浪汉会不害怕自己撞他,其实就是真把他撞残了死了也不会有人管吧,反正东莞这边本来就这么乱。

车子轰轰地飞驰过来时,流浪汉不但没有避让开,反而朝着摩托车奔去,何敏哭着惊叫道:“不要……”

流浪汉的身体被撞飞了,倒在马路中间用石头砌成的绿化带围栏上,小偷骑着摩托嚣张地绝尘而去。

街上车水马龙,热闹不凡,杨时杰赶到时,看见何敏坐在地上伤心地哭着,流浪汉静静地躺在她旁边脏污的水泥路面上,脏黑的身体仿佛是堆暗色的垃圾,随着脑勺后不断涌出的血液,卑微的生命仿佛就要被马路吞噬进去一样。

杨时杰当机立断,拦了辆出租车,将流浪汉抱上了车,“师傅,去✘✘医院。”

司机不满地骂道:“你他妈有毛病啊,这么脏……”

“我给你钱,别废话,快开车!”

杨时杰抱着浑身是血的流浪汉进医院后,医生都不愿意治疗,何敏哭着祈求:“医生,救救他吧!求你们了……”

“您救救他吧,他是好人,有人抢我妹妹手机他才挺身而出的……”

医生没好气地说:“好人,一个脏兮兮的神经病懂什么呀,会见义勇为,笑话!”

“小伙子,不是我们见死不救,这医院也不是我们开的啊,药和设备都是要掏钱的……”

“是啊,你们也别管了,回去吧!”

别的医生和护士也开口劝何敏他们,最后杨时杰拿出自己的工作证、身份证以及退伍军人证作担保,承诺流浪汉的医药费他全包了,医生终于答应救这个流浪汉了。

在手术室外等着时,何敏很自责,怪自己要是没将手机带出去就不会惹祸上身了,现在手机没了,还差点出人命。

杨时杰揽过何敏的肩柔声安慰她:“别怪自己了,他不会有事的!”

其实杨时杰也认识这个常被何敏接济的流浪汉,这个神志不清的男子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A厂大门口大闹一阵,但没人知道他在埋怨咕哝什么,领导也只当他是在发神经,每次派保安将他驱赶走了事。

流浪汉被从手术室推出来时,医生告诉杨时杰和何敏,流浪汉已经没事了,只是失血过多,加上营养不良所以会昏迷的久一点,在病房里静养一段时间就好了。还有一个消息是流浪汉以前就头部就被钝物砸中过,这应是造成他神志不清和失忆的主要原因。

流浪汉身上肮脏的衣裳被脱下,换上了医院干净的病号服,因为处理头部的伤口,一头蓬乱的长发也被剪短了,涂了酒精和药水,裹着白色的纱布,仍混睡不醒,何敏在旁边守着,杨时杰打来热水帮他擦洗身体。

随着热水一次次的换掉,流浪汉渐渐露出了他的真实面容,这一次,杨时杰擦流浪汉的手停住了,轻轻颤抖着,他仔细看了看流浪汉的脸,又盯着帮流浪汉修剪指甲的何敏瞧了瞧,可以肯定了。

“敏敏,你看他是谁?”杨时杰痴痴地看着昏睡的流浪汉,他已经泪流满面。

你我在凝望那一刻/心中有泪飘降

纵使告别也交出真心意/默默承受际遇

某月某日也许再可跟你

共聚重拾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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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汉的迷底——《人生何处不相逢——后记》


二O一七年七月十二日

傅青岩

最后编辑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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