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逝去数年,直到现在,我再也没见过张叔了。
“小朋友,以后进不来了哦,这里就要关门了。一定要记得少吃糖,对牙齿不好。”
这是在我印象里,供销社售货员张叔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说这话的时候,张叔环顾着店内的商品,眼眶红润,很忧伤,也很不舍。
那时,我刚八岁冒个头,还处于半懵懂的年纪,对这句话完然不能理解。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全国各地,国家鼓励个体创业,大力发展经济,在市场和创新的双重夹击下,坚守了几十年,百姓赖以生存的供销社逐步退出历史舞台。
2000年中末至2001年初,像张叔一样的售货员也从人人艳羡的铁饭碗职业陆续下岗,不得不另谋出路。
岁月绵绵,茫茫数年,直到现在我才理解他们当初是有多么的难舍和无奈。
张叔那年大概三十多岁,总喜欢坐在放置于玻璃柜台的老秤旁,每次见到我跟母亲走进店,他会连忙起身招呼道:
“同志,买点什么?”
母亲会些裁缝,除了买点日常生活所需品之外,也会去看看右档头摆着的布料,她总想为家人添置几件新衣裳。
张叔非常耐心的介绍,哪怕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跟口舌,最终对母亲没买上一两块布料也不生气,反而会说:
“这年头挣个钱不容易,所以心仪最重要,如果没看中,多考虑也是好的。”
而我,总会被玻璃柜里的糖果锁定目光,挪不开脚步。
其它零食也有,但我更喜欢糖,儿时的甜会勾魂,令人没有抵抗力。
张叔摸摸我的头,笑着说:“小朋友,你想买点什么?”
我吞下即将要从嘴角流出的口水,拽了拽母亲的衣角:“妈,我想吃糖果。”
母亲说:“真是花钱的债主,看到糖就跟猫见到老鼠一样。”
话虽这般说,但她还是会让张叔给我抓些糖,满足我的口腹之欲。
张叔并没有大把去抓,只是拿了几颗,他说:“小朋友要少吃糖哦,不然牙会长虫的。”
糖的诱惑力让我根本不在意牙齿是否生虫,张叔说的这些话对我而言并不重要,我迫不及待抓了一颗撕下包装纸塞进嘴里嘬的滋滋响。
回去的路上,母亲说:“你张叔有善心,他处处为他人着想,做事公正又不存假心,是个不错的人。”
我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反而对他抓少了糖心存不满,如果多抓一些,不至于现在已经吃完糖的我又开始怀念起甜的滋味。
去供销社的路我很熟,在拿到母亲给的几毛零花钱后我自己也会跑去那里买糖果,但每次张叔都会叮嘱我要少吃,说对牙齿不好,所以,也只是给我抓上很少的几颗。
最后一次,我记得那天张叔突然给了我很多的糖,他不要钱,他说当是给我的礼物。
几天后的某一天,我再去供销社时,发现张叔已经离开了镇子,供销社也清空了所有商品并关了门。
看着那门上挂了一把大锁的店子,仿佛我的心也被焊上了插销,骤然喘不过气。
张叔最终去哪儿了,我并不知道,也没人知道。
但我十分清楚,我的所有美好记忆也被这道门给紧紧封锁在里面了。
突然一天,年久失修早已没人打理,门前长满杂草的供销社在一场暴雨中轰然坍塌了下去,只留下四堵砖墙苦苦支撑,摇摇欲坠,仿佛在向世人诉说着如今的悲怛与不幸。
三年后,这里建了一个屠宰场。
镇上的人拉着牲口来往忙碌,或许他们早就遗忘了这里曾经有过一家陪伴了镇子数年光阴的供销社。
它解决了镇上所有人的生活必需品,也刻下了我沦肌浃髓地回忆。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型商店,大型超市如雨后春笋拔地而建,商品更加琳琅万象,但,攥着几毛钱去买糖吃的感觉也被这崭新的气象生生湮没。
时隔多年,我再次回到此处,走在曾经的街道,看着也已经老去不再经营的屠宰场,浓烈的哀愁顿然涌上心头。
“小朋友,要买点啥?”
“我要糖。”
屠宰场旁边的商店门口站了一个孩子,那孩子正指着柜台那落满灰尘塑料罐子里五颜六色的泡泡糖。
老板抓了两大把放在桌上,仔细数起来,他却忽略了那孩子手上其实只捏着一块钱,只能够买下两颗。
时代变了,景致换了,记忆模糊了,就连人心也开始扭曲了。
一阵微风拂过脸庞,我仿佛又看到供销社大门敞开,那坐在玻璃柜台老秤边的张叔笑着说:
“嘿,小朋友,想买点啥?”
“小朋友要少吃糖哦,对牙齿不好。”
“……”
供销社是一根线,他牵引着我内心深处儿时的回忆。
供销社也是一个存储柜,它存放了许多国人最初最真也最深的情感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