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找房》
这不是一个租房的故事。
丁伟不缺房。他在南方海边的一座城市——即他现在居住的A市——有两套房。而且,丁太太于前年,在她的家乡S市——一座位于中国北方的二线城市——买了一套新居,作为将来夫妻两人叶落归根、养老之用。在丁太太计划的退休生活中,既可以享受到北方的暖气和较低的生活成本;也可以享受到南方便捷、丰富的生活设施和舒适气候。
丁伟的老丈人前几年由于常年饮酒以及北方气候和饮食的多重影响,必然地患上了中风。他行动不便,目前已足不出户了。丁伟的丈母娘去年心脏病加重,经不起劳累。两位老人唯一的女儿——丁太太在A市,忙于小家庭和工作,无法脱身。她以哭闹、撒娇等手段,多次乞求父母来A市一起生活。但老人执拗地予以拒绝。拒绝的理由非常充分:身体不佳,不宜折腾;医保、亲朋等资源都在S市;故土难离。丁太太为此心焦、愧疚。她无奈遥请了一个S市郊区的中年妇女,代为居家照顾两位老人。
两位老人除了现居住的房子之外,还有一套小房子,是S市的旧厂区宿舍。典型的“老破小”。以两位老人目前的身体状况,越发地无心照顾它了。恰逢此房的长租客要解约。他们要独生女儿再来S市一次,办理退租手续。
丁太太在电话中向两位老人解释:“我两个月前刚回去过一次。现在又要回去?公司里请不出假的。再说孩子马上要考试了。实在走不开。”丁太太叫正闲着的丁伟去S市一趟。丁伟推诿道:“我总共才去过S市几次呀!哪哪都不熟。再说那个‘老破小’在哪儿,我都不知道。”
丁太太说:“我也没去过。你去父母那里要房产证看看。上面不是有地址嘛。找着去呗。”丁伟还想推辞。丁太太叫他不要再啰嗦了:“你算算,你不去还有谁能去!收拾收拾,快去快回。”所以,丁伟将可能用得到的材料及证件带上。匆匆乘机北上。丁伟估计用双休日两天时间,将事情处理完毕。
到了S市,丁伟见到两位老人。老人们对丁伟说,租客已经提前搬走了。钥匙放在隔壁邻居家。姑爷的任务是去房子里抄录水电煤等读表数;到各公用事业营业点,缴清房客一定会有的欠款;再办理闭户手续,取回凭证。后续的事情他就不用管了。丁伟抄录下房子的详细地址。两位老人把房产证原件塞给丁伟。他们讲了房子的大致方位,以及去的路线和方式。丁伟听了一头雾水。这不怪他的领悟能力差,实在是对S市太不了解了。两位老人替人地生疏的姑爷担忧。他们此起彼伏地为自己的身体不佳,迫使姑爷千里迢迢来办这种小事而抱歉。丁伟宽慰他们,让他们不必多虑。丁伟自信凭着地址能找到那房子。他会以南方人的礼貌和标准的普通话来与他遇见的一切人友好地沟通。
丁伟从两位老人家出门后,骑上了共享单车。他认定在不熟悉的城市与其选择公共交通,不如骑自行车来得方便、自由。何况听两位老人的意思,丁伟认为房子离得不算远。骑行半小时后,丁伟照手机地图软件所指示的方位找到了产证地址上的“苏建四街”。离丁伟最近的一栋楼上标注了9号。老人的房子是2号。他顺着街找下去,7号、6号、5号。他觉得这里楼房的编号有点乱。按照A市门牌编号的规律,单双号应分列街道的左右两侧。不会像这“苏建四街”的楼房编号,单双号都在街道的一侧。况且没见着8号楼,这让丁伟有了不好的预感。当丁伟找到了5号楼,“苏建四街”就顶了头。丁伟在丁字路口迟疑了一会儿。他感觉迷茫。在陌生的地方失了目标,使他有了一种虚幻感。这种隐隐地不安,让他脑中浮现出了许多年前的一个场景。从他小时候站着的夏日阳光下的广场上传来。丁伟看见那时的自己正推着一辆老旧自行车,满头冒汗,东张西望。
丁伟见路口一个穿清洁工制服的老头儿在晃悠。丁伟像初到宝地的孙猴子遇到了土地爷。对地图软件的失望,迫使丁伟要用古老的方法问路了。在A市,他已经好久没向别人问路了。哪怕他偶尔去A市的某一角落,在手机地图中都能显示得十分精准。在丁伟小时候,父母常鼓励他多走出家门,去接触人群:“要融入社会生活”、“多开口与陌生人说话”、“学会长大”等谆谆教导。父母的名言是“鼻子下面是一张嘴。”
随着科技的发展和普及。在A市用手机地图软件能解决出行中的一切问题。还有,A市的人与人之间沟通也多是沉默的。大家习惯用聊天软件,哪怕对方就坐在邻桌。而一旦放下手机或电脑,进行面对面的沟通。往往又陷入词不达意,言不由衷的境地。
他可在S市的这个丁字路口,丁伟不得不再次厚着脸皮向陌生人问路。就像小时候的他第一次胆怯地向陌生人问路一样。丁伟走近扫地老头儿。那老头儿一把年纪了。老得有些掉渣。黝黑、干燥、肮脏的皮肤上横竖堆砌着不规则的深刻皱纹。清洁工制服十分破旧,挂在身上,显得邋遢。他近似一个乞丐(丁伟怀疑过,也许他真是个乞丐)。丁伟在A市是见不到这样的清洁工的。A市扫街的个个整洁、精神。其中还不乏青壮年。丁伟不禁有点恶心面前的老头儿。但是他从小学会的尊敬老人,以及生活熬出的内敛,让丁伟在陌生人面前显得彬彬有礼:“大爷您好,麻烦问个路。苏建四街2号,您知道往哪儿走吗?”
扫地老头儿浑浊的眼睛迟疑地看着面前礼貌的后生,似乎在回味对方的问话。丁伟知道老头儿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自己的问题。他耐心地、沉默地等待着。
一会儿,老头儿脸上的表情逐渐起了变化,他找到了丁伟问题的要义。他抬起眼睛搜寻着周边说:“这儿是5号。2号?四街这儿,到头了。”他的语速缓慢,加强了慎重思考的意思。老头儿心虚。他不看丁伟,好似要辜负了后生似的。
丁伟看着老头儿比自己还要迷茫的表情。思忖在这老头儿口中是得不到答案了。不过,他试图再努力一下,帮助老头儿拓展一下思路。毕竟周边没有其他路人可问。丁伟说:“大爷。是不是苏建四街在两边还有延伸段呀?”老头儿对“延伸段”琢磨了一会儿。丁伟用双臂左右挥舞着,帮助其理解。
老头儿缓缓地转着身子,微微晃着脑袋。丁伟决定放弃这个老头儿了,说:“没事,大爷。我再去找找吧。麻烦您啦!”老头儿“哎哎”地发出微弱的声音表示再见。他冲着丁伟,木讷的脸上显出僵硬的笑意。可丁伟已经转身骑车离开了。A市生活久了的人都缺乏耐心。丁伟装着装着还是露馅儿了。
丁伟并不对老头儿的表现太失望。因为,他刚一乍见老头儿那相貌,就已经抱着不成功的心态了。丁伟骑着车往右边去,经过了横竖两条街道。未果;再回身骑去左边,经过了横竖四条街道。如果路上有行人的话,会注意到这个匆忙而无头绪的外地人。丁伟的衣着、做派与本地人是如此地迥异。
丁伟很仔细地寻找路牌和门牌。可“苏建四街2号”就像原本就不存在一样。丁伟觉得不能在街道上浪费时间了。他决定进入周边的小区,找本地居民打听一下。一定比自己瞎转悠效果更好些。
丁伟骑车拐进附近一个开放式居民小区。通过刚才一路的观察,这片区域根本就没有A市的那种封闭小区。都是以前某厂区的苏式职工宿舍楼。虽为休息日,居民区内很少有人走动。这让丁伟十分不适。再者,丁伟对问路的对象比较挑剔。他看不顺眼的或者正忙的,他都自动屏蔽了。
当他七拐八拐地到一栋居民楼下时。见着在楼洞口的破沙发和破椅子里坐着三个老老太。丁伟对刚才老头儿的小失望,也影响到了这些老老太身上。此时,那三个无所事事的老老太也留意到了丁伟和他的自行车。丁伟像是被班主任老师用眼神捕捉到了一样。他只得礼貌性地近前去。他俯下身子问三位老老太:“大妈们,你们好!”三个老老太上下打量这个陌生人。她们还保持着刚才的静默。
丁伟郑重其事地掏出写着地址的便条,直奔主题:“跟你们打听一个地址:苏建四街2号楼在哪儿?你们知道吗?”
离丁伟最近的一个戴帽子的老老太,回过脸问她身后穿毛衣的老老太:“他干啥?”
第三个戴围巾的老老太回答了她:“他问路,苏建十街。”
“帽子”挥动手臂,嗫呶着没牙的扁嘴巴:“没有,没有。”
丁伟听不真切老老太之间的对话。他索性将便条伸过去,探到“帽子”的鼻子下面。“帽子”根本不看便条。“毛衣”和“围巾”凑了过来,仔细辨认丁伟的字迹。丁伟将便条转向她们俩。他放弃了“帽子”。
但是,让丁伟失望的是“毛衣”和“围巾”这回都摇头和摆手了。丁伟有些狐疑、甚至有点愠怒。他预感那房子就在附近。可面前三个老老太愣说不知道。丁伟有片刻地怀疑她们是不是拿他开涮。他琢磨,难道她们一辈子都活得这么糊涂吗?看样子,她们也应该是这里的老住户了。还居然不知道“苏建四街2号”。难道她们从来只认路、认楼,从不记门牌号的?也许她们从小到老都是这样地活着。并认为这种生活是天经地义的。只是自己不能感同身受她们习以为常的事情。丁伟对他太太制定的退休计划第一次产生了犹豫。
在午后的艳阳下,面对三尊泥塑一般的老老太,丁伟有些恍惚。他曾经数次在梦中找不到自己的房子。在梦里,他知道自己有一间房子。尽管费尽心力,兜兜转转仍旧找不到。没料到,此刻梦境居然成真了。现在尽管他知道房子就在附近,可就是找不到。丁伟浑浑然地似进入梦境之中。与之前一样迷幻、焦灼的梦境。
忽然,不知所措的丁伟被“毛衣”唤醒。她提醒丁伟可以去派出所问一下。丁伟听不清,他对“毛衣”的话确认了两遍后,心情像被冷水泼了一般透彻。他埋怨自己思维僵化。怎没想到去派出所求助呢。不是“有困难找警察吗?”他们才是“土地爷”。
丁伟按老老太指的方向,接力棒似的再问了一个路人。终于找到位于一居民小区深处的派出所。当丁伟到派出所门口的时候,他却没有停下自行车。在那一瞬间,丁伟觉得不妨再去尝试一下,能否通过自己的努力找到房子。他是一个不轻易向他人求助的人。这是他在A市生活中养成的思维定式和行为习惯。毕竟在A市大家都很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摊乱生活。不给别人添麻烦的理念已深入人心。其实,大家也不愿别人给自己添麻烦。从小在A市长大的人们,耳闻目染地学会了这种为人处世之道。外地人看A市的人们比较冷漠的原因,可能由此而起。其实他们认为,彼此保持一定的社交距离是对他人的尊重。A市的每个人只想过好自己的生活,不涉入别人的生活。人情方面互不相欠。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感,是在A市活得不被人讨厌的不二法宝。
但眼前事实却让丁伟不得不放弃A市的生活法则。再经过一轮的寻找未果后。丁伟彻底投降了。他身心疲惫地走进了派出所。这是他人生中仅有的几次与警察打交道的经历。
丁伟来到第一扇接待窗口前寻求帮助。他弯腰,探进头去。丁伟闻到了屋子里一股浓烈的烟味。这让丁伟有点鄙夷。他克制地向里间的警察说明来历,并报了房屋地址。里间的警察示意丁伟到户籍管理窗口去。并用警惕和疑惑的眼神盯着丁伟。他觉得这个外地人的诉求匪夷所思。
户籍窗口的一位中年女警正耐心地用S市的方言与一居民交谈。丁伟站在一米线外。他对将要接待他的女警有了好感。但同时觉得她的解释过于啰嗦。他只得耐着性,乖乖地站在线外。其实地上没有一米线。这一米线是丁伟在A市生活中,内心里自然形成的。此时,门外走进一个居民模样的人。她来到这个窗口前,习惯性地插到了丁伟与窗口之间。刚才在第一个窗口接待丁伟的警察探出脑袋,用S市方言,叫那人排到丁伟身后去。
排到丁伟。丁伟恭敬地对女警说明来意后,递上了房产证原件。女警将地址输入电脑,说查到有这个房子。丁伟说:“是的,地址肯定没问题的。但是,我已经在这附近转几圈了。苏建四街也跑了两个来回。还问了好几个人。没人能说得清那房子在哪儿。”
女警用警惕的口吻:“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你是哪儿的?你与这房子有什么关系?”
丁伟顶烦又要重头说起。他感觉将要当着众人面,一件件地脱掉身上衣物。他向女警及周边好奇的旁听者:男警、辅警和居民解释道:“这房子是我丈人和丈母娘的。他们的女儿是我太太,和我居住在南方。这个房子里的租客退租了。我要去处理一下。老人们现在不方便。我太太又有事,来不了。所以,只能委托我来处理退租的事情。”
女警继续盘问:“你丈人家就没有其他家属了吗?”
“是的。没了。我太太是他们的独生女儿。两位老人,一个中风、一个心脏病。他们都不了出门。平常生活靠保姆照顾着。他们没有体力来弄这个房子。我太太又在外地,回不来。所以只能叫我来这里帮忙处理。”丁伟觉得自己说着重复的话,毫无新意。
女警稍稍放下警惕心:“让负责那片儿的来给你指个路吧。你先到一边等着。”刚才站一旁听故事的辅警跑进去了。
事情至少有了进展。丁伟把窗口让开,后退几步,站到稍远的地方,等着。几分钟后,一个高大秃顶的老警察走进了柜台里。他向丁伟介绍自己是负责“苏建四街2号”的片儿警。他冷峻地上下打量丁伟一番后。手遥指着丁伟刚才瞎转悠的那个方向说:“你出门,往派出所的北面去,出小区,你找苏建三街。邻街的第二排,南北方向有几栋楼。到那儿,你再向别人打听25号楼。”
丁伟用商量语气反驳道:“不是苏建三街,是苏建四街。也不是25号楼……”
警察心想怪不得这个外地人。他宽容地微笑着说:“2号楼是新编的地址。那一片的老住户都是按照以前的说法叫25号楼。理论上,地址是苏建四街;实际上,那栋楼邻近三街。你放心去找吧。那栋楼外墙上现在挂着‘苏建四街2号’的牌子。你找到了,就明白了。”
丁伟像听故事一样地琢磨着片儿警描绘的情节。他似懂非懂地,讪讪地与那几个好奇的听客道别。丁伟跨出门槛心里念叨:“你找到了,就明白了”?我就是不明白,才找不到的呀。逻辑上没毛病。片儿警给的算是权威的最终答案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丁伟按片儿警的指点,意料之外地很快找到了2号楼。当它呈现在丁伟眼前的时候,他确定自己已经不止两次地经过这栋楼了。只不过它位于苏建三街的缘故,丁伟曾经对它不屑一顾。丁伟又犯了主观经验主义错误。
丁伟依次按单元号、楼层数和房间号,走进楼洞,沿水泥楼梯爬上楼,找到房间。他敲开隔壁邻居家门。向邻居说明了来意。邻居不多问,直接把钥匙给了丁伟。这是今天唯一让丁伟痛快的。丁伟不熟练地将钥匙插进锁孔。在房门开启前,他决心回家后与太太商量,将S市的新房尽快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