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念无与为乐者。
遂至承天寺。
若是在古代……不用,只需在几年前。所住的地方就算是城郊了,然而一座不小的寺院却是在城中,这似乎与人们所想象的“深山藏古寺”“曲径通幽处”大相径庭。虽身处夜半的“城外”,也未曾听得钟声入耳,或许是夜不够深心不够沉,所以听得不够真。
于是欣然起行。
沿着门口的大路,一直向南,就是一片热闹的去处。相较白天,车流不见稀疏,人来人往依旧缓急无度。不过,路边摊位和小店的老板是最忙碌最欢喜的了,麻木的食材被瞬间激活——解冻、煮沸、切碎、下油锅,对食材而言犹如猛火入心,它们最后一声撕裂的吼叫就被无情的湮没在鼎沸和人声里。
人间如斯,夜的孤独被置之度外。浓密的榕树,狭窄的马路,明亮的路灯,像一个罩子把人们照亮在这里。当白昼被拉长,夜就变得仓促,时间过得也就越来越快。既然时光飞逝,怎么能不秉烛夜游,及时行乐?这恐怕就是人们为什么要把白昼拉长的缘故了,于是夜就变得愈发仓促,一切就这样循环下去。
前面的灯火不曾阑珊,只是忽的让出了一片空地,地上石板洁白台阶清晰,抬头一望——是白炽灯。灯的后面有一块匾额,写着“月臺”两个字,这就是承天寺的山门了。两座石狮子立在暗红色的门前,一动不动。只是转头看着山门,对周围的故事丝毫不感兴趣,想必它们最懂夜的心情了。
不需推,也不用敲。寺院的山门在天黑之前就会关闭,僧人一般也不会在夜晚进出。况且,承天寺山门的规制特殊,在山门后是百余米的甬道。虽然不能由此进入,不过既然要进寺院,总要一望山门。由于平日时常到承天寺来,僧寺相熟,便折返至承天寺后的鹦山附近,请谒而入。
灯落无声夜自静,念消不住心自明。虽然承天寺和街市咫尺之隔,却是两番景致。正是因为寺里没有耀眼的灯火,所以看上去殿宇清明。原以为夜会觉得孤寂,没想到它却独自沉浸在这里。走过弘一法师化身处向南,有一段砖墙,当你偶尔闲步,阳光洒在这红色的砖墙上,古朴的禅意在不经意时便会印在心间。
今夜碰巧趁着夜色,我亦无心会意,只想掩藏在这里。虽说无心只因有心,只因有事在心。不觉顺着砖墙走到了大雄宝殿,大殿在夜空的映衬下,被印出了完整的轮廓,闽南特色的燕尾脊清晰可见。一切色彩尽销,如同木版画一般。此时,在空寂的境地,竟会生出一丝恐惧。还好殿内燃着长明灯,使得佛的光辉依旧,畏怖之感瞬间褪去。
这一刻,我在外面望着里面,隔着窗棂拼凑着佛的形象……忽然远处传来一阵鸣笛声,那笛声如同一颗炮弹,一颗当年在这里,曾将一尊阿弥陀佛铜像右臂炸断的炮弹,如今也炸碎了我的思路。转头看着漆黑的四周,由于一直在看殿内的烛光,视觉竟然恍惚起来,瞬间仿佛一切都不存在了。
是的,二十几年前承天寺还是另一番模样,这里经过战乱和内乱,寺里建筑得不到修复,石塔经幢七零八落。为了恢复旧貌,只好拿新的物代替旧的物,零落的就努力收集,终于焕然一新。人们常说物是人非,可惜物是的太少,人走的太多,可谓人物俱非。
不过,这就像忒修斯之船,无论多久远它还在那里,尽管船上每一个部件都换了,它还是忒修斯之船,人们一样虔诚。所以寺院即便是新的,也会因为它散发着千百年来的底蕴和加持,影响每一位身临其境的人,心法传承也不拘一时一地。更何况: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慢慢的,在夜色的照见下,眼前又清晰起来。
拾级而下,看见院中月光映影,想到苏子“庭下如积水空明”的句子来,也正是在承天寺。不过此承天寺非彼承天寺,如果谎做一处,恐怕有近庙欺神之罪。转念想来,当年苏子凭吊赤壁亦非旧时赤壁,何必执着于名相呢。想到此处乘兴而返,欲拟一篇夜游之作。
于是,在一个寻常的日子,写下一段寻常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