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撞门而入时,他最宠爱的女人已经口吐鲜血,倒在了我的脚下。
他当时的表情真是精彩,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他看我的眼神,愤怒并且憎恶。
他几步冲过来,抬手便赏了我一个巴掌,我一声没吭,反手又给他回了个。
“这是你欠我的。”我平淡地说道。
他抬起的手猛然顿下,无比愤怒地盯着我,“你与我的恩怨,又何必牵扯到她身上!”说着,他便俯下身颤颤巍巍地抱起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她,如此小心翼翼,好像怕把她弄碎了。
“你不是说过,你爱我吗?”我道。
他的动作猛然僵硬。
我笑了,随即缓缓地走出去,刚刚走到门口时,我听见他在我身后歇斯底里地喊着她的名字,御医的名字,已然顾不上我了。
“承旸,我说过,欠我的,我终究会要回来的。”
身后的声音戛然而止。
外面天很蓝,云很白,抚过皮肤的风也是这般温和。
依稀间好像有个声音,温柔地对我说:“此时江南风景正好,于我,不过还差一个新娘。”
这般熟悉,我却忘了他是谁,这些日子来,我的记性是越来越差了。
我便这样一直走,一直走,临近宫门时,终于等来了大批侍卫将我团团围住。
“娘娘恕罪,请跟属下走一遭。”
我低头看自己的凤袍,恍然记起,自己竟然是一国之母,我禁不住笑了。
往回走的时候,天依旧很蓝,阳光正好。
有一个宫女扑到了我的脚前,哭着喊我娘娘。
我记得她,我还记得她,在这后宫中陪伴了我半年的小诺。
我蹲下身子,看到她哭得很伤心很绝望,“娘娘,皇上是在意你的,娘娘,你不要……”
我抚着她的头发,轻轻对她说:“小诺,回去吧,黑武虽然平时鲁莽了些,但是我看的出来,他是真心待你的,这世间能真心待你的人不多,不要等离开了再去后悔,日后我不在,你就跟他走吧。”
说完,我便直起了身子,昂着头,高傲地走进了冷宫。
我在冷宫待的第一天,小福子偷偷跑进来,告诉我说,淑贵妃死了。
我轻轻应了声,这本就是在意料之中。
“娘娘,陛下没有撤掉您的封号,陛下这是要困你一生一世啊……”小福子说着说着哭了,“娘娘,您,再也回不去江南了……”说到这里,他用手捂着嘴,已经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了,眼泪直流。
江南,好熟悉的名字。
我皱着眉头,却如何也想不起来,只记得一种感觉,很温柔,很温暖……
“小福子,你去过江南吗?”
没有人回答我,只有一声又一声隐忍的哭泣声,听起来那么悲伤那么绝望。
我在冷宫中等了七天,终于等来了一场大火,将这里的一切都烧成灰烬。
隐刃抱着我坐在马车上,我终于忍不住吐出积聚在口中的鲜血,血一直流一直流,只觉得昏天暗地。
我听见隐刃在急切地唤我,他唤我,夫人。
夫人,好熟悉的称呼。
我费力睁开眼睛,嘴里不由自主地念着两个字,“江,南……”
隐刃抹了把眼睛,笑着说:“对,夫人,我们这就去江南,江南有大片的茉莉花,这时候正开的正盛呢,我们这就去……”
模糊中,好像有一个声音对我说:
“娘子送我茉莉?茉莉,莫离,呵呵,为夫自当一生不离。”
声音很温柔,我的眼睛不知为何覆上了层水雾,心里反复念叨着,莫离,莫离吗……
我醒来时,隐刃告诉我,我们已经到江南了。等我好起来,他就带我去看看江南的花,听听江南的曲,瞧瞧江南的人。
我付之一笑。
夜里,我梦到了一个人,他对我一点也不好。
他带我去看夏夜的繁星,却不准我和他一起喝酒,说什么,我不该沾上这些愁苦的东西。
他向来妙笔丹青,我央他为我作画,他却偏偏把我画成一个丑八怪,气得我将墨汁往他的身上抹,他竟将我三下两下制住,扣在他怀里,堂而皇之的在我脸上画了个大乌龟,他自己笑得前仰后合,还强词夺理道,这是希望我长命百岁,可以活的长久。我突然心头一酸。
我赤脚单衣地站在他窗前,他推开门,劈头盖脸就是对我一顿骂,脸色黑得吓人。我委屈的眼泪都快掉了,他却一把将我捞进怀里,大手将我的手包裹,“你就这样伤害自己,来惹我心疼吗!”
“我只是怕你再也不理我,我……”
他将下巴抵到我头上,前所未有地认真说道:“任何时候,谁都不能让你受苦,我更不行。”
这一梦,好似过了半生。
过了几日,我勉强能下床了,便急着要出去,只因有一个地方,心心念念,折磨了我许久。
“夫人,再过些天吧,您的身体还太虚弱了。”
我身边有一个黑衣男子拦住了我,记忆中有一个人极爱穿红衣,笑起来风华绝代,不是他。
我推了他,却终是无力,动不了他分毫。“你是谁?”
他满脸的不可置信,嘴唇动了动,却欲言又止。
他的眼睛里缓缓涌上了一层悲恸,终于,他艰难地挤出了几个字,“属下,是隐刃……”
隐刃,我思索着这个名字,熟悉却又说不上来是谁。
“夫人,您去哪,属下送您去。”
我一听他改变了主意,连忙高兴地说:“我要去,一片长满茉莉花的地方。”
隐刃浑身一怔,生硬地说出一个字,“是。”
隐刃带着我走了好久,走的我满心疲累,却没有一丝念头要回去。到最后,隐刃搀着我,声音哽咽地对我说,到了。
我强打起精神,向前方看去。
郁郁葱葱的枝叶,叶子间稀稀疏疏的小花,白白的,很精致,很漂亮。
我径直向花中走去。
“喏,送你的。”
“娘子送我茉莉?茉莉,莫离,呵呵,为夫自当一生不离。”
“你便就这一张嘴生得好。”
“哈哈,对了,这茉莉你从哪儿摘来的?”
“屋后啊,那里还有很多呢,怎么了?”
“没什么,你倒是会选地方,那本就是为你种的,摘便摘了吧。”
我心口猛的疼痛,禁不住倒在地上。
隐刃跑过来仓皇地将我抚起来,大声地唤着我夫人。
“隐刃,摘朵茉莉给我……”
隐刃将花小心地放到我的手心,小小的,白白的,真好看……
我将花贴到心口,却仍止不住这心口的巨大空洞。
茉莉花啊……
隐刃说我最近比较嗜睡,常常一睡就是很长时间,醒来,不一会儿就又困了。
我对隐刃说:“我想出去走走。”
我生怕他会拒绝我,但他却只是轻声应了句,然后为我准备披风和手炉。
街上很热闹。
我一步一步走过,却未沾染半点热闹,直到我看到了他。
一身红衣潋滟,静静地站在树下,风华绝代。
我几乎疯狂地走向他,几次脚下不稳差点摔倒,终于我接近了他,这次不是幻觉,我抓住了他的袖子,死死地抓住。
他惊讶地看向我,顿时,我的泪水涌了出来,一颗接一颗坠落。
我听见身后的隐刃一声惊呼:“主人!”
我的泪水直涌,所有说不出的东西都跟着眼泪流淌。
“姑娘?在下……”
我听见他叫我姑娘,呵,他叫我姑娘……
突然血色弥漫上了我的眸,嘴角湿润的液体开始蔓延,一人上来连忙馋住了我,我却普通疯了一般地冲着他喊:“隐刃,他叫我姑娘啊!他叫我姑娘啊……”
“夫人,夫人!”
一阵昏天暗地,我只隐约间听见,我唤了一个人的名字,阿陌……
阿陌是谁,我突然不敢去想。
醒来的时候,有一人坐在我的床头。
他不是隐刃,因为他有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轮廓。
“阿陌。”我这样唤他。
他忽得对我笑了,笑得风华绝代,同梦中的样子一模一样。
他喜欢月下独酌却从来不让我喝酒,他喜欢为我作画,却从不许我看画的内容,他喜欢为我温暖冰冷的双手,却从不责备我……
那日晚上,隐刃来到我的房间。
他说,夫人,他不是主子,主子半年前就已经死了。
说完他便哭了,一个七尺男儿,用手捂着嘴,眼泪直流。
我突然想起,记忆中也有一个人曾在我面前哭得那么绝望,那么悲伤,他对我说,娘娘,您,您再也回不去江南了……
再也,回不去江南了……
我趔趄了下身子,低着声音说:“你出去吧。”
待门一关上,我便忍不住将嘴里的血吐了出来,一时间竟觉得如此畅快,我倒在地上,泪水混着血水躺在一起。
血色朦胧间,我想起了我这一生最不愿回首的一段记忆。
那天,是我和他成亲的日子。
他亲自为我描的朱砂眉。
可那日,也是他狠狠地将我推开,我拼了命地叫他名字,眼睁睁地看着密密麻麻的箭刺穿了他的胸膛。
我与他的那段距离,我好像用了一生去抵达。
我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来,却不敢碰他,我怕一碰他,他就碎了。
他竟还能对我笑得出来,这一笑,血便止也止不住地从嘴里流出,任凭我怎么擦也擦不完。
“璃儿,别怕……”
我的眼泪顷刻便狂涌出来,他的红衣被血染透,跪在我面前,死命撑着,却还不忘对我说句,别怕……
“傻子,疼不疼啊……”我的声音颤抖的连不上,傻子一定很疼很疼,傻子那么怕疼的一个人,受个伤都得我哄半天的……
可他却用尽最后一点力量将我推远,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别等我了……
别等我了……
我伏在地上仿佛流尽了我此生的眼泪,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面前倒下,他告诉我,别等他了……
可是昨日,他还笑着对我说:“此时江南风景正好,于我,不过还差一个新娘。”
彼时我身着嫁衣,再也等不到他来娶我了……
他的身后缓缓向我走来一人,黄色的衣袍明亮的刺眼。
那人抿起嘴角,一笑,“你终究是属于我的,这一生,这一世,都是我的。”
入宫半年,他们都说皇上待我极好,好到他以前的宠妃淑贵妃嫉妒地对我下毒。
三月忘川,顾名思义,三个月,会逐渐忘却所有事,最后油尽灯枯而死。
她下毒的时候,我知道,但我没有躲,也不想躲。
他们欠我的,我终究会要回来,至于我,不过是一个晚死的死人罢了。
一时间巨大的悲怆压在我胸口,压的我喘不过气来,醒来时,已是满脸泪水。
“夫人,您终于醒了,都是属下不好,属下该死……”
抬眼处,有一个人提着箱子走出了门,我看着隐刃,淡淡地说了句:“还剩多少时间。”
他没有回答。
“我还剩多少时间。”我又问了一遍。
我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答案,三天。
三天,原来还有这么长。
“他呢?”我问。
隐刃连忙起身,“属下去给夫人找。”说罢便夺门而出。
隐刃也是的,
这有什么好难过的,左右都是要去的。
他来的时候,坐在我的床头,见我醒来,不言不语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来处,他的去处,但我从来不问,我宁愿永远也不知道,也不愿他来骗我,带给我希望。
“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好不好。”我说。
半晌,我听到他应了声好。
我开始从我和阿陌的相遇说起。
一切都快要结束了,我却越发记得清楚了。
我的精神不济,不知何时,讲着讲着便就睡了。
浑浑噩噩间,我依稀听见隐刃对我说,夫人,皇帝驾崩了。
我又睡了过去。
我只觉得我睡了好久,精神也充足起来。
我穿上一袭我从前最爱的白裙,描上他最爱的眉,一时间,恍惚这些岁月从未流逝过,他还会在午后屋后紫丁香树下休息,等着我来烦他。
出门前,他来看我,也算是有缘。
“你同我夫君长得十分相像,这些日子,感谢你对我这个将死之人的陪伴,若有来生,定当好生报答。”
“原来,你一直都是这么清醒。”他苦笑着说,“也罢,你可要说准了,不许反悔。”他转而这样戏虐说道。
我笑着点了点头,整理好衣裙,缓缓走出门去。
我知道他一直睡着的地方,那里有我亲手栽的茉莉花。
我坐在他的碑前,碑上有我彻夜刻的碑文,容璃夫容陌之墓。
往日相处恍若昨夕,而你如今却躲在里面,只留我独自抚去冰冷石碑上的灰尘。
渐渐,我已无力坐着,倒在了那片茉莉花中。
你来到我身边,掀起绯红的衣摆坐在我身边,对我温柔一笑,风华绝代。
“夫人,为夫定当一生不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