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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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木

作者 | 信雨微拦


乡间的风向来比镇上的清凉,吹在脸上轻飘飘的,深吸一口,是沁人心脾的味道。穿过这座松山,翻下山腰,在小河对岸的桃树下,有一个穿着白色背心的小男孩和一只大黄狗在等我,翘首以盼。

木木和阿黄站在村头,默契地伸长了脖子朝山腰上张望,我才刚下到山脚,一人一狗赛跑似的撒着欢儿跑上来,阿黄摇着尾巴,伸长的舌头上冒着热气,木木紧随其后,精瘦的身形一颠一晃。

木木一上来就拽着我,微笑的眼角下弯出浅浅的沟壑:“姐,回家有好东西给你。”

“什么好东西?”

“你到家就知道了。”木木弯着眼卖关子。

阿黄鼻子里不住地哼着气,埋着头绕来绕去,磕绊着我和木木的脚步。木木将我扯到厨房,他踮起脚从橱柜的最角落拿出了什么东西,神秘兮兮地用手半挡着放到我面前,半大的碗里盛满金灿灿的颜色,炸得半熟的土豆,再蘸上香喷喷的辣椒面,光是看着就让人忍不住流口水。

我觉得好笑,每周五傍晚带着阿黄在村头等我回家,把自己亲手做的好吃的藏起来送给我,大概是顽皮的木木做得最有仪式感的事。


木木是我背着长大的,怎么说呢?木木是我的弟弟,比我小四岁,当我潇洒地跑在田间捉蚂蚱的时候,他还在床褥间爬来爬去,咿咿呀呀地说着含混不清的字句,寻着自己的奶瓶。

起初木木并不由我带,我只每每在疯玩了一天之后,回家用沾满泥巴的手捏他肉乎乎的小脸,他毫无还手之力,趴在床边昂着头咯咯地笑,向后翘起两条莲藕般的小腿像只小胡子鱼,但在木木四个月大时,由于爸爸要去镇里麻袋厂上班,妈妈要忙田里的农活,白天他便正式而完全地归我管了,这可不太妙,我不得不负重前行,每天背着他绕过门前那棵怎么也结不出果子的桃树,趟过有彩色鹅卵石的小河,到绿油油的稻田里捉蚂蚱。

还别说,背着木木捉蚂蚱虽然效率低了些,但乐趣良多,我每捉到一只蚂蚱,手向脖子后一伸,一只小胖手就会探过来抓,蚂蚱抓到手里拼命蹬腿挣扎,小小的木木就会被吓得呜哇哇地哭,我则幸灾乐祸地大笑。后来木木长大了些,便能将我递过去的蚂蚱稳稳抓住,再穿到狗尾巴草细长的茎上,一只,两只,连成串。再大一些,我背着他穿过田坎的时候,他的两只小脚总晃啊晃地打在我的小腿肚上。

我就这么背着他,从他的四个月到两岁。


日落时分,爸妈回来了,爸爸问了我的期中成绩和班级排名,然后满意地嗯了一声。

一家人吃过晚饭,木木被爸爸叫去写作业,我拌了点剩饭给阿黄,又端了一盆用过的碗筷到小河边,舀了河水清洗,时值盛夏,凉风微拂,我轻旋着手里的碗,碗筷碰撞出清脆的哐啷声,与屋里传出的爸爸气急败坏的声音交错杂弹。

“这道题我都讲了那么多遍了你怎么还是不会?成天就知道打弹珠捉鱼。”

“你姐姐那么聪明你怎么就那么笨呢?”

“这道题算不出来不许睡觉!”

爸爸暴怒的声音每每让我心惊胆战,我能想象到木木红着眼眶抹眼泪的样子有多可怜。

木木是个调皮的笨小孩,经常被爸爸惩罚。

恍惚想起木木刚上学前班的时候,个位数的加减法怎么都学不会,爸爸拧着木木的耳朵反复讲了很多遍,木木也依旧懵然,爸爸气急了,大晚上熄灭煤油灯拉着我和妈妈去舅舅家窜门,却把木木一个人留在家里,让他算明白了再出来。

一个人呆在黑布隆冬的小屋里有多可怕?我背不会九九乘法表时也曾深有体会。僵直了背脊不敢动,瞪伤眼也看不见任何东西,别说算数了,脑子里全是浆糊。

于是,小小的木木在黑屋里呆了大半宿也没算出个所以然。

我害怕爸爸,只敢隔天带着木木到家门口小河边,捡了河里五颜六色的鹅卵石在青石板上写写画画,木木耷拉着脑袋趴在青石板上,瞪大了铜铃般的眼睛,看着我用不同颜色的鹅卵石一遍又一遍地画着他似懂非懂的字符,我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总算教会他个位算数。

如今上了三年级的木木在算数上依旧保持着天然的懵懂,他认为38加83等于1111。


我洗完碗端着碗盆回屋,湿淋淋的手向下滴着水,风一吹就凉飕飕的。

木木正着急忙慌地从屋里跑出来,我忙喊了一声:“木木!你去哪?”

木木抬头,大大的眼睛周围有湿润的亮光,套在两条麻杆腿上的灰色休闲短裤被风吹着不停晃荡,他呼噜了一下鼻子笑道:“尿尿。”

木木脑袋以下都很瘦,偏偏脸像小白馒头一般肉乎乎的,很好掐,这不就被爸爸掐出几道红指印,耳朵也红透了。我有些心疼,闷着一股气走到妈妈身边:“妈,爸就不能不打木木吗?”

妈妈放下手里勾线拖鞋的勾针,叹了口气:“不打怎么办?木木那么不听话,成绩又差,不打不成器啊。”

我咬了咬牙,妈妈每次都是一样的说辞,在这个家里,爸爸是天,没有人敢质疑或反抗他,妈妈是,我也是。

深夜时分,木木搬着小板凳坐在屋门口,昂着毛茸茸的小脑袋,微弓着背脊,白色背心下的伶仃瘦骨尤为突兀,阿黄温顺地窝在他脚边,翘起尾巴扫来扫去。

我走了过去,拍拍木木的头,“木木,你在看什么?”

木木用手撑住下巴,颊边软肉摊在手上,面团一般,"姐,这棵桃树这么多年都不结果,你说它是不是像我一样笨?”

我有些惊诧地望向木木,木木却不看我,他的视线微微下垂,从来上翘的睫毛此刻耷拉着,像一只沾湿翅膀的蝴蝶,我眼皮跳了一下,惶恐于木木已经到了懂得厚此薄彼的年纪。

“胡说,你玩弹珠和卡牌不是总赢吗?笨的人怎么会赢呢?你只是不喜欢算数,桃子也不喜欢我们家门口的土吧。”

木木把嘴一抿没说话,他好像比以前话少了。

我又揉了揉他的脑袋:“快去睡觉吧。”

“好。”木木咧了嘴笑,跳起来踢了踢脚边的黄毛狗,“走咯,阿黄。”阿黄呜咽几声站起,摇着尾巴跟在木木身后进了屋。

我看着木木逆光的背影,垂着的手条件反射一般抓握几下,却徒劳地抓不住任何东西,我转头看向木木刚刚看的方向——那棵桃树。

以前我们村只有一棵桃树会结果,就在小河的上游不远处,每当桃子成熟的季节,村里年长的哥哥姐姐们就会围到这棵桃树下,用竹竿把桃子打下来,偶尔有一两个掉落到河里,顺着河水流经我们家门口,那时木木总会挽了裤脚,趟到河中央守株待兔,清亮的水流缠绕在他纤细的脚腕,仿佛一用力就能将之折断。

木木捡到的桃子多半是烂的,偶尔捡到一个红彤彤的好桃子,他会兴奋得蹦起水花,然后眨巴着亮晶晶的大眼睛把桃子捧到我跟前:“姐,我捡到好的了,给你。”

许是吸多了冷风,鼻子有些酸了,我拢了拢衣服,回到屋内关了门,风吹动窗棂,彻夜呜呜声。


我回校时木木送我至山脚,他从鼓鼓囊囊的衣兜里掏出一叠卡牌,一股脑塞进我手里,昂着脑袋,两眼精亮:“姐,我赢的魔法卡牌,随你挑。”

我快速扒拉几下手里的卡牌,发现都是我喜欢的图案,我笑问他:“都是你赢的?”

“对啊!”木木不迭点头,颊边两团软肉微微颤动。

“你这么厉害啊,跟谁赢的?”

“跟鹏鹏,姐,你下次回来我赢更多给你。”

“别了,我挑几张就行,你别老去跟人玩卡牌,不然爸爸又要打你了。”

“好。”木木又像每次我劝告他一样乖乖点头,但我知道他多半是不会听的。

在学校的一周过得很慢,周五放了学我就匆忙往家赶,我翻下山腰远远看见村口的木木,他在树下来回踱步,见到我时皱成一团的五官还来不及舒展开,拽住我的手焦急地把我往阿黄的窝边拖。

我看到奄奄一息的阿黄,这只自我初中住校后便陪着木木的大黄狗,此刻耷拉着耳朵,半眯着眼躺在一方小窝中痛苦呜咽。木木难过极了,嘴瘪成一轮倒弯月,我又摸着他的头:“没事的,阿黄没事的,我们多给它做些好吃的,它一定能好起来。”

“真的吗?”

“真的。”

木木心情好了一些,抹了泪呵呵地笑。

吃过晚饭后,我正在房间里写作业,木木抱着一包鼓鼓囊囊的东西,一进来就要往我床上倒。我阻止不及,一阵类似于“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脆响在房间里扩散开来,我刚换的新床单上散满了五颜六色的弹珠,在跃动的烛光下反射耀眼光芒。

我很喜欢这些五颜六色的弹珠,每一颗凑到眼前都会看到不一样的世界,我曾跟木木说过,赢了好看的珠子就留给我,千万别拿去输给别人。

木木昂起圆润的下巴,眼睛里盛了得意的汪洋:“姐,看,都是我赢的,你随便挑,要不都送给你。”

“都送我?那你拿什么再跟别人玩?”

“我可以跟他们借啊,反正最后他们都会输给我的。”

我失笑,木木玩游戏是一把好手,可就是学习上怎么都不开窍。

第二天天还未亮,木木就跑出去玩了,爸爸很生气,好在舅舅来家里窜门,我心里存着侥幸,当着别的长辈的面,爸爸怎么也不会打木木的。

舅舅翘着二郎腿坐在桃树下,慢悠悠抽了一口草烟,笑着对爸爸道:“最近少让他出去,隔壁村老徐家孩子前几天出去玩就没回来,最近拐卖人口的多。”

爸爸还在气头上:“那就让他拐卖了去,谁叫他自己要跑出去玩。”

爸爸放心,我可不放心,我从东家找到西家,终于在村尾小河沟里找到木木,他正弯着腰把细长的手臂使劲往沟边的泥洞里伸,肉乎乎的脸上沾满泥浆,表情坚定且执着,仿佛龙虾满钵就是功成名就,我只看着他满身脏污暗暗喊遭,一顿打又免不了了。

回家后我诸多遮掩,木木才勉强逃过打,可就在当晚,爸爸翻到了木木藏在枕头底下的数学试卷,鲜红的数字"9"染红了他的眼,让他抽出皮带,挥上木木稚嫩的皮肉,我闭上眼,清晰的噼啪脆响几乎震聋了我的耳朵,但我始终没有听见木木发出声音。

我是在绿幽幽的稻田里找到木木的,他蹲在两列稻谷中间的小渠中,把头埋进膝盖,风微拂,几缕稻穗弯下身轻轻抚摸他柔软的头发。我踏进渠中,蹲到他身边,我喊了声木木,尾音轻颤,木木埋着头一动不动。

"木木?"我又喊了几声,木木还是埋着头,只是小小的身影开始微微颤抖,我赶忙伸过手去想将木木的头抬起来,却被湿润熨烫了掌心。

木木突然仰起头嚎啕大哭,五官因为拼命哭泣皱缩在脸上,像揉坏的面团,他说,姐,爸爸妈妈不喜欢我对吧?

爸爸妈妈不喜欢我对吧?

几乎是一瞬间,我的眼泪也滚落下来,我自认视木木若珍宝,却眼睁睁看着他被"成绩好才有出息"的偏见鞭笞着长大,被父母冷漠对待,还以为自己不被喜爱。

姐,是不是读不了书就没有用?他抽噎着问,但声音里并没有疑惑。

我没有说话,轻轻拉着他到小河边,采了蓬蒿砸出汁,将绿色的汁水涂上他手臂上的红痕,我低着头专注地涂药,有什么湿热的东西滴在木木手臂上,烫得他手一抖,我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木木,姐姐成绩好,以后罩着你。

月光闪过桃树枝丫,间隙微光下木木的小脸依旧挂满泪痕,只是眼中翻腾的情绪被抚平,定格成我对木木最后的记忆。


我在学校完成了五天的学习之后,回到家时没有见到木木,倒是看见家门口围了不少人,正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什么,其中有两个人穿着警服,我靠过去,却被舅舅拉开,然后他告诉我,阿黄不见了,木木跑去找它,也跟着不见了,已经报了警,但是快五天了都没找到人。

我仿佛听见了笑话,木木不见了?怎么可能?我第一反应要往屋内冲,差点撞上坐在门槛上的爸爸,他听见了声响抬头看着我,眼睛里满是疲惫,眼窝是青黑的凹陷,满脸胡渣,那么苍老。

"木木呢?"我问。

"木木……不见了……"他的眼神涣散,无意识般嗫喏。

"他不见了五天为什么早不通知我?!"

"你要读书……"

我顿觉荒唐,倏地捏紧拳打断他:"他不见的时候,你是不是没有第一时间去找他?"

这个苍老的男人突然像被戳中痛点一般身躯颤抖,眼眶逐渐深红,最终痛苦地捂住脸深深埋下头去。

我红了眼,绷直了脖子对他吼:"你是不是没有第一时间去找他?!"

怒意如浪潮卷直脑门,我扯下书包狠砸到地上:"去你的读书!"

门口争论的人们都愣住了,震惊地扭头看我,一时间鸦雀无声,妈妈从屋内出来,眼眶红肿明显哭过很多次,她看了看我的样子,又看向门边的爸爸,然后也哭了起来,猛地抓住爸爸的衣服厮打:"你就不应该对木木那么苛刻,找不到木木我跟你没完!"我心内荒凉,后退几步转身冲了出去。

我坚信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木木。

这条河沟有很多龙虾洞,木木总来掏;这片树荫,木木总趴在这里打弹珠;这片田野,我小时候带他来捉过蚂蚱;这处山坡,是木木和阿黄的秘密基地……可原来这些爸爸最不希望木木来的地方,都不是他的归宿。

后来下了雨,后来起了风,后来天边挂彩虹,后来的后来,我已穿过松林,翻下山腰上百次,门前的清溪流过几个春夏,桃树几度落叶,那树下穿着白色背心的小男孩却再未出现。


_THE END_


作者简介

作者:信雨微拦

故事大概:木木是我带大的,他的人生只有两件事:尽情玩耍和对姐姐好,我上了初中住校后,每周五傍晚他都会带着大黄狗到村口等我回家,他的学习极差,经常被爸爸打骂,被关小黑屋,但他死性不改,后来我回学校,木木跑出去找失踪的阿黄时跟着失踪了。

写作初衷:深厚的姐弟情谊,以及被冷漠、威胁式教育伤害的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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