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香楼,沐蓝城里最大的一家酒楼,地处城中心地带、人流最密集的街道上。楼如其名,但逢蓉香楼开门接客的日子,必是香飘四溢,勾人馋虫,每每有食客路过此地,都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加入门口排起的长队中。
书钰抱着宁虞跃过鳞次栉比的房屋,直接从蓉香楼二层飞窗而入,身后窗门自二人进屋后“吱呀——”一声,随风一带,已然便关上了。
此间是个包厢。包厢里早已坐了一个人。
一个和书钰年岁差不多大,穿着一身墨绿劲装,身材匀称,剑眉虎眼的少年。
只见那少年眼前的八仙桌上摆满了琳琅满目各色菜式,光看着便已令人垂涎三尺,可他似对那饭菜毫无兴趣,只蹙紧了眉峰,专心致志地咀嚼着嘴里的一根芦草。
若不是宁虞自小便在自家后院见多了这种芦草,她都快要以为这人嚼着的是什么罕见的珍馐佳肴了......
“有劳了,邢风。”书钰开口,算是和先来的人打了招呼,随后也没过多客气,大步行至案边,小心翼翼地把宁虞放在楠木雕花的小凳子上。
宁虞这会儿也不哭了,从善如流地从眼前的盘子里夯了一个鸡腿儿,哼哧哼哧地咬起来——她实在是饿得头眼昏花了,早已顾不得在场还有别的人,只知道抓紧时间填饱自己的肚子。
书钰静静护在一侧,眼中流露出一股莫名情绪。
这宁家小四,一如两年前那般粗筋大条,学了宁前辈那套一往无前的作风,内里确是个娇憨耿直的,连点儿三脚猫的功夫也不曾学会,胆子倒是不小。经了刚刚被那三人奋杀争抢的事儿,竟然一点儿没影响到她的......食欲。
也是佩服天凤城上下,到底是如何教养,才能将一小姑娘养得如此“不拘小节”
书钰摇摇头,摸摸宁虞的后脑勺,话音里多了一分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宠溺:“慢些吃,别噎着。”
这厢书宁二人画面温情,另一边儿那唤作邢风的少年却是看得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吐了嘴里的芦草不满地叫道:“我道你是要会什么贵客,大清早的飞镖传信叫我速速准备一桌菜席,现下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宁虞被他这么一呛声,才想起来这屋里还有个人,她如梦初醒地把头从盘子里抬起来,嘴边儿粘着油乎乎的肉渣,手上还拿着那半个鸡腿儿,模样着实傻愣。
书钰眸色深了深,弯下腰就着自己素白的里袖,仔细给她擦了擦小脸,又盛了一碗鱼汤搁在她手边儿,方才起身,也没有看邢风一眼,不重不轻地说了一句:“南边儿犁村有了阴童子的消息。”
邢风本来扯着嘴拉着一张无比嫌弃的脸,一听到这句话立马收起吊儿郎当的表情,唰地站起身:“你说真的!何时?何地?”
“三日前,有谷中人恰好路过犁村,寻见他惯用的红绫白刃……”
书钰说到这,才回头看向邢风,眼底尽是晦暗不明的神色:“……断在一处,似是与人交手,落了下风后遁地而走了。”
邢风听得后有些失望,半晌又饶有兴趣地抱起肘,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这可是奇了,传闻阴童子神出鬼没、阴险狡诈,若没有十二万分的准备,断不会轻易对人出手的,究竟是谁,居然叫他吃了闷亏?”
书钰正待开口,一旁本在乖乖吃着那碗鱼汤的宁虞,忽然使劲挥了挥小手,“唔嗯唔嗯”了一阵,似乎想说什么。书钰右手搭上宁虞的背脊,“噗噗”两下,轻点疾拍了几处,宁虞便“咕咚”一声,无比顺畅地咽下了差点噎在她喉中的鱼肉。
宁虞向书钰投去感激的目光,声音软糯地说道:“你们说的那什么童子……是不是一个约摸七八岁的小孩儿,喜欢怪笑,会用红绫缠着小刀劈人的招数?……我好像刚好见到了,他与人打斗的那天,我与他在一处……”
宁虞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身子也越来越后仰。她每说一句,那邢风便走得离她近一步,说到最后,他的鼻子都快碰着宁虞的脸了,宁虞也终于没了声儿,与他隔着一条缝隙大眼儿瞪小眼儿。
“奇怪,不对呀。”邢风端详了宁虞好一阵,兀自嘀咕起来:“书钰呀书钰,你到底是从哪找来的这只小花猫?我瞧她分明是个毫无练家气息的门外人,她又怎得知道那阴童子的事儿?且那犁村离这沐蓝城少说也有个七八百里,三天前的事儿她能遇到,今早又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纵是骑着赤兔、的卢那般的神驹也是到不了的罢!难道......”
邢风不怀好意地倪了书钰一眼,言语间甚是戏弄:“......是你千里迢迢南下,去拐了来的?”
书钰一指点开邢风的额头,一手把宁虞的小身板儿扶正,无奈道:“我也是今早才遇见宁虞的,当时她正被毒不瞑擒着,且毒不瞑为了抢她的人,将将毒害了恨一剑,旁边还躺着猛三刀的尸体......”书钰犹豫着看向宁虞,似是担心现下说这些,让她想起不好的回忆。但见宁虞竖着耳朵听得津津有味,丝毫没流露出一点儿害怕的神情,遂又继续说道:“若是凭她一人,自然无法凭白出现在沐蓝城,可是将才那三人的本事,不管哪一个,即使带着她,也足以三天内从犁村赶到此地。”
“......”这下轮到邢风膛目结舌了,想不到这小姑娘竟然如此抢手,俨然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她身上还不会一点儿武功,如此艰难都能顽强乐观地活着,不容易啊,太不容易了!
邢风甚至觉得自己眼眶都有点儿发热。
等等.......宁这个姓......似乎并不那么简单......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邢风恍然大悟似的用手指着宁虞,惊声道:“宁......莫不是天凤宫的那个.......”
“不错,她便是如假包换的天凤宫公主,宁泽羽最小的女儿,宁家阿四,单名一个虞字。”
邢风钉在原地,如遭雷劈,好半晌他才合上大张的嘴,喃喃道:“你便是宁宫主的女儿?!那梅花……哎哟!”刚说没几个字,突觉膝盖一阵针扎似的疼痛,险些没跪了下去,他龇牙咧嘴地歪过头,一旁的书钰正不咸不淡倪着他,右手手指微微卷曲,分明将才使那了弹指神通打在他膝盖骨上。得,这还不能说了都,邢风乖乖改口:“不是,我是说,那阴童子的事儿,宁姑娘可能详细说来听听?”
宁虞将才听到“梅花”二字时,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到早先在屋顶上毒不瞑曾提到的“梅花令”,她小心翼翼瞟了书钰一眼,见他貌似不愿多说,只得按捺住内心的疑惑,转而将经过犁村时发生的细节说与二人。
邢风听她讲述那日见到的书生和老妪,眼里流露出兴奋。书钰当下却并无表态,只道宁虞连日奔波身心疲倦,现下得寻个住处好好休养。
邢风慷慨地表示愿意让出自家客房,被书钰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客套一阵之后,宁虞跟着书钰离开了蓉香楼。
耳后隐约传来邢风地嘟嘟囔囔:“原来就是......书世伯之前说的......天凤宫......怪不得......”,宁虞抿着小嘴,眼睛中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书钰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他叹了口气,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宁虞。
宁虞也停了下来,她不安地睇了书钰一眼,两手绞着自己的袖子,小小声的说:“天凤宫......是出什么事了么?爹爹这么久了也未差人来寻我......难道说是遇到什么意外了?梅花……梅花令又是什么?我、我......”她心里又慌又怕,一着急,便伸出手拉住了书钰的衣角。
书钰凝视了一会儿她晶莹柔软的小手,暗自思忖着,似乎在两年前也有过相似的场景,她也是这样,毫不见外地拉住他。
一股莫名的情绪从心底窜过,书钰扬了扬好看的眉毛,声音温润舒缓,像一阵春风拂过宁虞的耳边:“宁前辈在这之前,是不是要让你去万剑林呆一阵子?”
宁虞被他问得一愣,一时转换不过来,只呆呆地点了点头。
书钰继续不动声色地,转移她的注意力:“那你如何没有去得?”
宁虞脑中闪过爹爹“慕然贤侄”长、“慕然贤侄”短的样子,心里又来了气,鼓起两个脸包儿,便开始向书钰控诉着爹爹“乱点鸳鸯谱”的行径:“……爹爹居然想叫我和那白慕然多呆在一处,哼~我才不要呢,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
书钰一边听,一边伸手替她捋好耳边垂下的碎发,嘴里也顺着她的话,与她一道埋怨着宁泽羽的“昏庸”。
“唔,宁前辈的这个决定,着实草率了些。”
“对吧对吧!”
二人继续行路,宁虞却不知道,她心里的那些不安,竟然这样悄无声息地,被书钰带得抛却脑后了。
......
入夜时分。
秋夜寒意袭人,干燥的风吹在人脸上像刀割一般。
书钰只披了件长衫立在窗前。
眼下他正在沐蓝城边界处一所别院的书房中,而宁虞已经在隔壁的房间睡下了。
他就这么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仿佛要站成月色下的一塑雕像。
忽听得“啪,啪”几下拍翅的声音,一只灰黑色的鸽子飞入窗栏,停在他的肩膀上,而后甚是亲昵地啄了啄他散落的发丝。
书钰眼光柔和地抚摸着鸽子的翅膀,取下绑在它脚下的一卷信纸,细细阅读,眸光随着字迹移动,神色晦暗不明。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他便卷起信纸,投入灯芯之中,墙上的火苗扑朔迷离,忽明忽暗,映出他在案前疾书的身影。
少顷,那只灰黑色的鸽子乖巧地扑扇了几下翅膀,跳出窗外,遂又朝另一个方向飞去。
......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