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的時候,心裡總念著要喝一碗熱湯。
冷熱相濟,想來這也是正常的生理慾求。日本文豪幸田露伴有個與他同行的女兒幸田文,善烹飪,露伴嗜食鹽燙牛舌,都由文為他準備。幸田文說,煮過牛舌的鹽湯比肉還要美味,嚴寒的二月天裡,若家門口有冷得縮起身子勞動的工人,她想以手邊現有的菜蔬,加上上好牛舌湯煮成味噌湯,撒上七味辣椒粉後給工人們端去。對方奉還鍋具時,也許會感謝地說,「找來找去都找不到肉,湯裡卻有鮮美的肉味,真好。」
這道「牛舌口味時蔬味噌湯佐七味辣椒粉」固然美味,但若非在冷呼呼的日子裡,嘗起來滋味也會略微遜色吧。
剛搬到郊區,初春又濕又冷,我走進鄰近街肆去找一碗熱湯,然而多數都不能給人留下印象,倒有一些例湯,料寡味薄,溫溫涼涼,很捨不得多用爐火似的;也曾遇上店家將湯裝在白鐵圓桶大茶壺裡,讓顧客自己拿塑膠杯旋開水龍頭像盛一杯水一杯麥茶那樣盛一杯湯,那滋味,不知是甜是鹹,略有點腥,懂廚藝的同桌友人說,是柴魚粉泡的。
這時便想起勇伯的雞湯──還住城南時,冬天常在南昌街上的「勇伯雞肉飯」用午膳,為的就是喝一碗熱湯。
大大一鍋雞湯擺在入門處,點過餐後,喜孜孜地便急著去舀湯,香濃馥郁,加一小撮薑絲,幾滴米酒,徐徐送進口中,笑容微微在嘴角揚起。其實菜單上另有下水湯等等,曾見有人問起,勇伯撇一撇手,說,有免費的湯,幹嘛多花錢。
勇伯賣的雞肉飯,雞是哪裡買來的,我曾聽他提起但不記得了,絕非坊間常見的火雞肉鬆鬆垮垮。他在客人面前片雞肉,邊片邊收集雞爪雞頭雞脖子、故意不把肉片得太乾淨的雞骨頭,為的就是煮那一鍋湯。中午,小小一家小吃店擠滿上班族,若有人過了十二點還點雞腿飯,便曉得他非舊雨是新知。勇伯回他,一隻雞也就兩條腿,晚來就吃不到囉。
勇伯雞肉飯吸引人的,除了那鍋湯,也是勇伯這個人。他說起話來帶著台灣中南部口音,樂觀,土直,不矯飾。從來吃飯吃的不只是食物,也是吃「奇檬子」,同桌的人是否對味,環境是否乾淨,服務是否不卑不亢,老闆討不討人喜歡,都影響味蕾的感知。
十多年前曾在愛丁堡住了一個月,離開的前一天晚上,與短期學校的同學在三姊妹酒吧喝啤酒看足球賽轉播,錯過了回郊區寄宿家庭的末班巴士,找不到旅館等不到夜間巴士,我幾近絕望,心想,好吧那就在路邊躺椅窩一晚吧。肚子餓了,我走進一家中東人開的速食店點餐,一時因為結結巴巴而在點完餐後對老闆歉然地說,對不起我英文不好。只聽見老闆回我,沒關係,我也是。啊,她是說她是移民,英語並非母語,她一樣說得不好呢。這句話真像冷天裡一碗熱湯,撫慰了寂寥的衷腸。
幸田露伴有短篇〈鹹與淡〉,寫一名母親前去探望新婚的女兒,親家和女婿都不在,她與女兒一起用餐,傭人端上桌的湯卻又酸又鹹,女兒叫來傭人,訓斥她做的是什麼,根本無法入口。母親打圓場:只是和東京口味不同罷了。私底下,母親教育女兒,不應如此責備傭人,她舉日本維新三傑之一西鄉隆盛的例子,說,不必為了湯的甜辣詈罵下人,這樣下去人是不會聽話的。
〈鹹與淡〉有個續篇〈水的滋味〉──這次是女兒回娘家,母親置備了一桌佳肴,湯是鹹淡適中,烤秋刀魚也很美味,女兒默默地吃下肚裡去。事後,母親又說話了,她說這秋刀魚是父親的熟識相贈,鬼怒川的名品,若與公婆夫婿用餐,吃到這樣特別準備的高級品卻悶不吭聲,就太失禮了。這位母親顯然熟諳歷史典故,她又舉日本室町時代名將細川勝元的例子說,勝元赴宴,因為看出了端上桌的是「淀川鮭」而大受讚賞,與其他客人相較,品味更勝一籌。
幸田文六歲喪母,十四歲主中饋,廚藝是父親親自教導的,要求嚴格從「分不出魷魚跟章魚的不同,稱不上是好媳婦」可以看出端倪。露伴也化身筆下的母親,對新婚女兒細加叮嚀。
不過,你要問我勇伯說過什麼令人無法或忘的妙語嗎?似乎是沒有的。對人對事,我們常因時過境遷而忘卻細節,只留下了整體感受,勇伯給我的,是一個開朗、實在、溫暖的整體形象,這是一碗熱湯最好的調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