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届重庆艺术节在阴雨霏霏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届的节目多少有些曲高和寡,虽仍是一票难求,但涉及的观众面并不广泛。
当我带着蕊同学进入国泰艺术中心,观看浙江小百花越剧团演出的《西厢记》,满眼望去,大多是蕊同学的婆婆爷爷辈的观众,全场就她一个小孩,蕊同学立马就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旁边座位的一个婆婆甚至在观看途中关切地问她:你看得懂不?
而我,戏未开场,早已心潮澎湃。
我不能算作戏迷,对戏剧,我是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我不懂何为唱腔,何为台步,更不知还有百花齐放的各类戏种。正所谓外行看热闹,我在对戏剧盲目的热爱中成长。
小的时候住在大杂院里,有一个何姓女子的亲戚在江津少儿戏剧团当团长,有次巡回演出来到泸州,何姓女子就带领大杂院一帮老人和小孩子浩浩荡荡开到泸州川剧院,蹭戏去了。舞台上是4到12岁的小演员,穿着花哨的戏服,满头的珠光宝气,开口是长声吆吆的唱腔,你方唱罢我登场,看得我眼花缭乱。我虽听不懂他们在唱些什么,但被一种莫名的力量震慑,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一举一动。
第二次来泸州演出时,那亲戚家的儿子团长不干了,说这么一大帮子人,把场子的过道都占满了,那些小孩子还在场内追赶疯跑,哪是来看戏的呢?何姓女子的面子就有点挂不住了,便装腔作势地说挑选一些人去。亏得我打小就是个成绩优秀的孩子,是大杂院的宠儿,不用我父母去求,我就排在了获邀名单上。这次人少,我被带到了舞台一侧,躲在帷幕后面近距离地看着那些小演员们踩着碎步蹬蹬地上场。
“我定然亲领雄兵,保我边疆,粉身碎骨,决一死战”,佘太君的右手弯到胸前,坚定地往下一切,同时摇头画个小圈,突然猛地一点,定格在台上。虞姬袅袅而上,头顶的花饰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晃花了我的眼睛。“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我虽不懂,但看到她慢慢摇下头来,俯向弯曲的左手肘,那悲悲戚戚,看得我也跟着皱起了眉头。那仅有四岁的小包公,当唱到“将陈世美搭在铜铡案,铡了这负心的人再见龙颜!" 一口气提起来,却憋不住尿了,捂着裤裆在一片欢笑声中狼狈跑下台来。
当我把这段讲给蕊同学听时,她哈哈大笑,直不起身来。我也是成年后看张国荣和张丰毅的《霸王别姬》,才明白这些小演员为了这方舞台的艰辛付出。不知道这群跟我几乎同年的孩子,如今又在哪儿唱出自己的人生戏剧呢?
泸州的剧院演出频繁,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刘三姐》。现在回忆起来,刘三姐为逃避财主的欺压,手握一根藤条从舞台的这端越向另一端逃避追赶,不知为何这一幕仍历历在目。看完了《刘三姐》,我们院里的一帮小孩,大大小小十几个,这个演刘三姐,这个演财主,这个演书生甲乙丙,好不热闹。“书生”们和“刘三姐”斗歌失败,只见“财主”气恼地伸出食指,狠狠地戳在“书生甲”的脑门上,劲儿使大了,“书生甲”没站住,一跟头翻进了身旁的臭水沟。我们一看,事情闹大了,一哄而散,剩下那个倒霉蛋睡在臭水沟里嚎啕大哭。
第二天,同样的《刘三姐》剧目照样上演,只是那个“书生甲”,非要当“财主”了。
我有个小学同学毕业后没上初中,直接考进了川剧院。她常常将一些珠子啊,头花啊之类的送给我,那叫一个宝贝啊!头花嘛,直接可以别在头上,珠子呢 ?只好穿起来,挂在耳朵上当作耳环。床上的被单揭起,裹在腰上成了曳地长裙,再身披一床毛巾被,探出双手,那就是水袖了!学着在床上踩碎步,兰花指一伸,头一摇晃,那挂在耳朵上的珠子耳环就飞出去了,再着急地让妈妈给捡起来。现在回想那个模样,不知有多滑稽!可在那时候,可是自我感觉“倾国倾城一娇娘”啊!
后来等我家侄女出生了,长到五六岁了,《新白娘子传奇》红遍大江南北,我带着她去了一家相馆,那造型师用一片片的碎丝巾,楞给做出了白娘子的造型。我侄女翘着兰花指,巧兮盼兮,留下了至今仍回忆无穷的照片。
想来真可惜,我却没能给自己留下一张戏装照片。
在我读小学的年代,歌剧戏剧还是电影的主要题材。我曾起了个大早,赶到电影院去看了《三笑》,然后飞也似地跑到学校,迅速切换上课模式。可我眼前的老师,都换做了秋香的一颦一笑,“一笑二笑连三笑啊,唐伯虎的灵魂上九霄啊!”那旋律,几十年都忘不了。
那时我的七舅舅正在相亲,我和我姐姐忙不迭地跑去看热闹,回来啧啧感叹,说这个七舅妈好漂亮,那眼睛就跟秋香似的。
后来周星驰翻拍《唐伯虎点秋香》,激发了一代年轻人的笑点,但陈思思在老电影《三笑》里的温婉美丽再也引不起他们的共鸣了!“哪怕侯门深似海,横冲直撞相府跑啊”,唐伯虎的深情虎胆也被扭曲成了猥琐腌臜破落户儿。
黄婉秋的《刘三姐》,杨丽坤的《五朵金花》《阿诗玛》等,这些歌剧皆让我沉醉其中。餐桌上摆一盘鱼,我就听见阿牛哥在我耳边唱:“知道我家客来了,跳出水面碰船头。” 当我在大学校园看到恋人们手牵着手,“马铃儿响来玉鸟儿唱,我同阿诗玛/阿黑哥回家乡”的旋律就会响起。当我来到大理的蝴蝶泉,美丽的杨丽坤还在那棵老树下:“大理三月好风光,蝴蝶泉边好梳妆。”
简洁对仗的歌词,悠扬婉转的旋律,悠长深远的意境,怎一个“美”字了得!那种影响力,穿过我的一生。
我上中学后就没那么多空闲去看戏看电影了,只剩周六晚上了。可周六晚上的票是最贵的,我还记得是一毛二分钱,白天的票是八分钱。我的外婆在白天去看戏,然后给我买好周六晚上的票,到了周六,她送我进电影院,自己则坐在电影院门口,细细掰吃一块米花糖,等我看完戏一起回家。
吕瑞英的《桃李梅》《打金枝》,茅威涛何赛飞的《五女拜寿》,王文娟的《追鱼》,《黛玉葬花》,严凤英的《天仙配》,胡芝风的《李慧娘》,韩再芬和马兰先后主演的《女驸马》,赵丽蓉客串的《花为媒》,都是这样在外婆的陪伴下一部一部看过来的。
我跟外婆撒娇时,就模仿着《追鱼》里的真假牡丹,揭开衣袖,露出手上的痣,扭着身子娇声说:“爹爹,儿是真的牡丹!” 当考完试取得好成绩回家,我就摇头晃脑,双手做骑马状,口里得意地哼着:“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中状元着红袍,帽插宫花好哇好新鲜那!”然后伸手给外婆要一毛钱的奖励。
“一度春来,一番花褪”(《玉簪记》),好时光总是走的太快。好多年没有看戏了,也不知瞎忙忙些什么,人生过半,除了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儿,似乎一无所获,若非记忆里那些美艳的唱词,“只道是青锁红墙葬此生”(《谢瑶环》)了!
当我坐在国泰艺术中心的大堂里,越剧《西厢记》徐徐拉开帷幕,精致优雅的舞美,恰到好处的灯光,华丽不俗的服饰,体贴周到的字幕,传统的戏剧和现代技术完美地结合起来,只可惜满堂除了银发老票友,只有一个被我硬拉进来的蕊同学,再也找不到小时候的我了!我们的戏剧,要怎样才能传承下去?
坐在我旁边的阿姨说,她追戏都追到浙江去了,在那里一个月,过足了戏瘾。我知道,我是个假戏迷,但我此时看戏的心情,一如张生的唱词----
“你撇下半天风韵,我拾得万种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