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夜已经深了。
白天一天天热起来,深夜却始终凉爽怡人。在这座南方的海滨小都市里,四月的风已足以吹起少男少女们的裤腿,一个个都争先恐后地露出了自己美丽的脚踝。燥热的天气让握笔的手更加容易出汗,被濡湿而皱起的试卷总像在嘲笑着高三学子天真而焦虑的心情。毕竟高考也近了。
然而,这样空旷的夜仿佛有魔力将都市文明全然抹去,高考的紧张也伴随着一同沉默在这夜的泥沼里,城市在寂静中消失,只留下些不眠的人,他们仿佛独占了整个宇宙。
高三的每一天都是忙碌而充实的,累了一天的舍友都早早上床睡了,A却仍旧在灯下翻着书。他的桌上堆满了厚的薄的习题集,试卷摞成高高的一叠堆在一边,但是都显得整齐。面前一张试卷摊开着,上面却又另放了一本书。《人性的枷锁》[1]。他的头发显是认真地吹过,没有一点蓬乱,睡衣舒舒服服地贴在身上。他的呼吸均匀而有力,容易让人想起琴岛的沙滩边翻涌的浪。每天晚上看一会儿书是A的习惯,高三无聊的充实让人麻木,唯有夜里的这一段时间使他如获新生,但也只能有那么一会儿。
不过今天晚上他似乎入迷过了头,一口气读到了这个点。他有些疲倦,却又精神百倍,他惊喜地感受到,毛姆的文字似乎跨越了一个世纪来理解他的心情,他多么需要这样的理解啊。他的激动难以自抑,只能小心翼翼地感受着这份陪伴,捏着书页的手微微颤动着。
夜里的时间似乎是可供不眠人随意揉捏的面团,不知又过了多久,A终于郑重地翻过了最后一页,熄灯,睡觉。
02
第二天是周六。
还不到七点A便醒了过来,昨天晚上看书时的满足与激动似乎还在,他几乎都能听到心里突突的跳动,他睡得并不好。但还是麻利的下了床,穿衣洗漱,收拾出门。
天气不错。他穿了件纯色的短袖T恤衫,下身是浅蓝色七分裤,略微有些宽松,脚上穿着深色高帮帆布鞋。他感到满意,如果说一个人懂得生活的话,那么知道如何穿得舒适体面而又自然大方绝对是不可缺少的能力,毕竟这需要对美有着敏锐的知觉。宿舍楼的大门边摆着一面等身的穿衣镜,上面愚蠢的贴了几个小字——“今天你微笑了吗?”A走过的时候,飞快地瞟上一眼,心情愉快。
清晨的阳光一点都没有炎热的意味,照在身上十分舒适,眼前的草木也因或多或少的一抹金黄显得明丽起来,让人凭空多了几分积极。A正向着教学楼走去,他的书包里装着几本练习册,两张试卷,还有厚厚的《人性的枷锁》,虽然已经看完,但他习惯于来回翻着回味。
“这样伟大的书,一遍怎么能读得清楚呢?”
他自己私下试着写过一两篇不像样的小说,知道那些看似不经意的语言里,其实都凝结着作者的汗水,面对一位负责的作家的作品,他从不会草草看过了事。在这方面,他也是个讲究人。“如果一本书读了一遍后就再没什么可看的了,那就说明这书一遍都不值得读。”他老是跟他的朋友们这样说。
通往教学楼的这条路上,A遇到了好些同年级的人,互相都脸熟,但从来没搭过话。一些人背着厚厚的瑞士包,这种包以质量取胜,却丑得无以复加,就像一个巨大的龟壳。这些人大多脚步很快,有的时候嘴里念念有词,大概是在背课文,要不然在默默计算什么东西,看起来有点愚蠢。另外有几个会向A微笑着点点头,A也微笑着回应。“似乎又将是高三标准的一天了”,A闭上眼睛,仿佛都能想见自己今晚回到宿舍的心情:也许因为这一天有所付出,心里会踏实一点吧。但是一想到待会就要面对那些单调重复,空洞乏味的题目,无聊的情绪让他一阵恶心。
“渣滓洞”,有天晚上他指着教学楼跟朋友说。“丑到极致就是美,哼,好变态。”
他的脚步有些迟疑,抬头怔怔地望了望天空。这样好看的蓝天啊,“真是浪费了”。
到底是什么使人们对眼前的蓝天白云视而不见,一头扎进枯燥得无以复加的工作中呢?为什么所有的“成功”都得以眼前的阳光作为代价呢?A一再问着这样的问题。“不过发发牢骚而已”,他的朋友都说。的确,离高考只有那么几天了,每个人都相信,忍得三日苦,能换十年甘,A也不例外。他自视清高,也的的确确不像一些人那样整天把分数和排名挂在嘴边,或是明里暗里地试探着其他人的学习状况;但他无比自傲的同时却也极其自卑,他从不具备义无反顾的决心,也没有想过真的走上逆反之路,因为他和所有人一样厌恶风险和损失,所以“不过发发牢骚而已”。像他这样的人,对自己的标榜的信念从未完全信服,这样的不自信构成了他们大部分痛苦的来源。然而,最最可笑的是,这样的痛苦往往使他们区别于旁人,因而乐在其中,自视高人一等。
当这样的想法最初在A的脑中萌生的时候,是他第一次去琴岛——依傍着这座海滨城市的美丽小岛——他在那里度过了一个惬意的黄昏。那以后,他常常一个人去那儿散步,那些熟悉的路已经记不清走过多少回了。岛上金色的沙滩,白色的浪,优雅精致的别墅,甚至连游客的喧闹都让他怀念。当然,他最爱到一些僻静的角落里呆着,“那才是真正的琴岛啊”。有一次,他突然想到岛上的房产中介处转转,“别墅也只要两千万嘛!”,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未免滑稽,事实上也根本没有人来理会他。
他一直想在高考前再去一次。
可是,为什么非得是高考前呢?他通常在心情最烦躁的时候登岛,漫无目的地散步能让他暂时忘却心中两种观念的对垒,但也仅仅是忘却而已,傍晚离开,不过是带回了一身的疲累和“又浪了一天”的隐隐自责,没有更多了。就算再去一百次琴岛,他也不能解开心里的结,这一点他清楚的很。
“如果不是你自己领悟到的,答案便没有意义”,毛姆的话又一次戳痛了他。
眼下已是四月,离高考又还有几天呢?熬夜看书尚且过分,何况再花一个下午去琴岛?不如写份理综。
03
埋头做题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回头一看,却常让人一阵空虚,这种心里的充实感常常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头肥猪,没有几两精肉。好歹熬到了晚上,周末食堂不开,A习惯到学校对面的餐馆吃饭。
这家店是台湾的一个连锁品牌,A喜欢它蓝白的装潢色调,在木色的桌椅上吃饭也让人感觉良好。平时也会有很多学生到这里用餐。店面不大,有一面墙上贴满了各种形状的便签,那都是客人们的留言,便签则由店里提供。A要了一份猪排套餐和一杯红茶,坐在桌边等候。
菜很快端了上来,培根,荷包蛋,西兰花,一些肉末撒在米饭上,还有一大块猪排,把简单的菜吃得精致,能让人心情大好。A将猪排分成许多小块,送入口中慢慢咀嚼。
“很愉快的一顿早餐,然而要开始学习惹”留言墙左下角的一张粉色心形纸里这样写道。A大嚼猪排。“我也很愉快,不过并不想学习2333,去琴岛啦!”紧邻着的淡黄色便签似乎在回应着前面的话。
“是元气满满的一天鸭!中山路、琴岛、万象城,浪了一天超开心hhh”
又是琴岛。
“元气满满的一天鸭”,A喝了口红茶,一脸茫然。
04
周六的晚上,大家都比平时放松些,宿舍往阳台的门大开,晚风凉快。
A很舒服地靠在椅子上翻书,胡思乱想。楼下间或传来阵阵笑声,也有一些怪叫,那大概是些周末没回家的高一高二学生。在那些放肆的欢呼中,轻轻地夹杂着吉他的轻响,宿舍里禁止练习乐器,但是周六的晚上宿管阿姨都回去了,不知道从哪一次开始,每到这个时候便能听到吉他弹唱,像是这个美好夜晚的一个约定,或是恩典。那个时候的A不会想到,一年后当他在大学宿舍里天天被小提琴独奏搅醒时,那种想要杀人的冲动,而现在,因为宿舍的管制,一切就有了种隐秘的美好。
还是周六的晚上,还是这首歌。
“直到看见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
05
终于再次登上琴岛的时候,已是六月中了。
高考过去不久,但现在它留下的,似乎和几年后大家会在饭桌上谈论到的没差多少,虽然早就知道这不过是一个走向未来的台阶,但真的踩上去的感觉到底不一样,多么卑微的一步啊!
“我那时候真的很天真啊!”A想到这里的时候,总是这样说。
从船上下来,沿着码头的斜坡往岛上走。身边多是在岛上工作,往来送货的人,他们很黑,穿拖鞋,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有一年没有来这里了吧,但是岛上的鸡蛋花就好像开在昨天一样,花瓣上的渐变色,就像A这一年来走过的路,不过,他是从空白走出,还是向空白走去呢?
海岸边有一段不长的石栈道。他曾经在一个中午来过这里,并且产生了跳下去的愿望。太阳晒得他要昏过去,他怕自己最后掉下去,那很不好看。于是暂时忘记脑子里那些无聊的问题,到旁边的小店买了一杯20元的金桔柠檬,感到有点贵,并因此后悔。
岛的那一侧,有一片度假酒店和空旷的大草坪。记得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冷天,他撑伞走在那些个少有人至的路上,带点沧桑地享受自制的孤独,吹着口哨唯恐别人不知道。
岛内的某条巷子里,有个失业的中年大叔摆摊卖蚵仔煎,说了两句话,当时他似乎觉得自己看到了真正的琴岛,一下买了两个,吃到嘴里才想起来自己最讨厌海蛎的味道。
他走到沙滩边上,这里的沙滩到了与海水接触的地方,坡度突然变大,海水翻上来,击溅得很痛快。是不是我们都走在这样一条路上:每每往前迈一步,必定要褪去自己的一层皮肤,把过去的自己拍的粉碎,踩在废墟上才能往上爬。现在的我们,是不是永远在为以后做着铺垫,等到垂垂老矣,又回头笑笑,只能以当初的那些铺垫为骄傲?以前的我那么天真,想来好笑,以后的我也会不喜欢我现在这个样子吗?
A想起在白城沙滩上,那个拿石子画图案的外国人。那些毫无意义的东西,只是因为美的追求而存在,转瞬就消失了。
但是消失了吗?为什么我还记得?
他不能坐太久,海风已经吹的脸有些麻木,肚子也有点饿了,不过他不会再去买金桔柠檬和蚵仔煎。“我那个时候真的很天真啊”,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