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小说)
野氓
母亲的记忆力直线下降,出门不带钥匙,那是常有的事,七十多岁的人了,那是难免的。可有时就苦了我。
三月的时候,我正在上班,她打电话给我,说开了燃气灶在蒸饭,没带钥匙,要我赶紧回来开门关火。我和爱人都在乡下上班,开车从单位到家里单程也要四十钟,我在心里祈祷,但愿母亲在高压锅里放足了水。等我赶到小区时,整个小区停电,我家在二十楼,我本来就有退行性关节炎,通俗的说法就是,关节已磨损坏了,不可恢复,爬楼时每上一级,膝关节就要忍受一次疼痛,医生说要置换关节才能解除痛苦,要用十多万块钱,但只能用十七年。我不甘心,就这样拖着。俗话说,老虎咬起人来的时候,没有跛子。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到二十楼时,我已痛得满身大汗,更让我揪心的是,楼道里充满了烧焦的味道。我猛的打开大门,家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母亲根本就没打开点火开关!烧焦的味道是二十一楼的,留在家里的老太太正打开门,流着眼泪说,她一个人在家里没事干,想着熬点汤,不想在外面回来时,汤罐已烧炸了,里面的排骨和玉米都成了木炭。
而最近几个月,母亲竟然每次出门能必带钥匙,这还得感谢小黑。
我的老家在大山里,那里的亲戚从家乡带给我三斤生姜,母亲说,这比超市买的要好,这么好的生姜,用沙子盖着,浇点水,新鲜,又不会烂,比放在冰箱里好得多。她用塑料桶装沙子时,无意中把一只蟋蟀也装进来了,到晚上它发出“唧唧唧”的叫声,我们才发现这个不速之客。
当晚,因为乡政府有紧急任务,我吃了晚饭就走了。第二天,乡党委书记宣布,为了修好南区大道,进入拆迁攻坚阶段,争取二十天完成任务,所有工作人员,都到家里拿好被子和换洗衣裤来,吃住都在乡政府,白天到拆迁现场,晚上走村串户,与拆迁户沟通,做好工作。书记和乡长带头,我们也就没有二话。到十九天时,我们与最后一户签订了协议,提前一天完成了任务,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我想,今晚好好睡一个觉。
我本来就有神经官能症,晚上有一根针掉在地板上,我都能敏锐地感觉到。为此,老婆曾取笑我说,这么好的听力,可以去当特工了。每晚要到十二点后才有睡意,但一旦被吵醒了,这个晚上就难以入睡了。在乡政府的这十几天,两个人一间房,胖子老王的鼾声,有时如跌入深谷,静若窒息,有时又如从深谷突然爆发,满屋如雷。神才能告诉我怎样才能入睡!回家一称,这十几天竟瘦了十几斤!
晚上十点多,我关好房门,准备恶补这几天耽误的睡眠。这时,蟋蟀细若游丝的鸣唱,如孙大圣从门缝钻进来,又似一条钢丝,从耳朵到脑顶反复穿刺。我把被子一掀,冲到客厅,一脚踢向塑料桶,但瞬间我的脚转向了,墙上发出了一声闷响。我痛得嘴里直抽冷气,抱着脚坐在地上。
我不能踢蟋蟀!这个痛没有预案,却让我迅速穿越。
三岁的时候,我很少吃进东西,黄皮寡瘦,整晚哭闹。母亲请附近的治小孩病的土郎中给我开药,不管用;老人说,有一种看不见的虫子,沿着身上爬,所以吵闹,于是请学了法的人给我捉虫子;有人说,是不是在别人家埋人时闯了煞气,于是请道士作法收惊;有人说,用红纸写一道口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念,一夜睡到大天光”,贴到路边上,过路的人念念就好了。到当时最权威的县人民医院看后,医生也只是摇头。母亲能听到的方法,她都试了,都没有用。回到家里,每天,母亲做三餐饭,洗八个人的衣裤,出工。收工后割牛草,剁猪草,家里这根贫困的绳子,抽打着她这只瘦小的陀螺,晚上还要哄我睡觉。我要母亲坐在床上抱着,站在她怀里,我才能睡一下。疲困的母亲让我折腾了三个多月,她自己也因此病倒了。
我不在家的这十多天里,母亲已与蟋蟀建立感情了。开始给它喂饭,后来听别人说了后,改为螃蟹的白肉,有时是鸡蛋黄,有时是瘦肉。因为它长得黑不溜秋,她还给取了一个名字叫小黑。我今天一到家,她就给我讲了半天小黑的事。她说,现在出门不会忘记带钥匙了,因为每次出门,都要看一下小黑,钥匙就挂在塑料桶边上。
我稍稍地回到床上,小黑一声长一声短,它觉得这个时间是它的,这个空间也是它的,它想叫就叫,谁奈我何?有一个砖家说,失眠时数羊,从一数起,慢慢就睡着了。我就闭着眼数,羊越来越多,已有两万多只了,我都发财了,一下子成土豪了,意识越来越清醒。我突然想起周冰倩唱的《今夜无眠》,“舞翩翩月也无眠,爱在天上人间,歌绵绵星也有约,美在梦想之间。”我看看窗外,明月当空,嫦娥此时正着一袭白纱,在为那些失眠的人跳舞吧。这一夜,小黑成了《今夜无眠》的主唱。
第二天晚上,我怕影响老婆睡觉,就睡在客厅沙发上,戴了耳塞,作好了准备。小黑毫不示弱,精力充沛。我哪里是它的对手?我刚脆拔了耳塞,来听它如何制造噪声。“瞿瞿瞿,瞿瞿瞿”,有时叫十几声就休息一下,有时它一连可叫一百二十多下。听着,数着,我不知怎么就睡着了。直到老婆喊我起床,才发觉一夜睡到了大天光,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酣睡!
一个多月了,我每晚在小黑的伴奏中,安然入睡。老婆太高兴了,为我失眠的事,她到处寻医问药,这回竟让小黑当了神医。不过,她还是对小黑敬而远之。老婆是上海人,岳父母都是公司高管,她同我来到这个小城市,完全是因为爱情。她爱清洁,近乎有洁癖。每天下班回家,不管有多累,首先就要整理家里的东西。对于小黑,她一直就反感,觉得它脏,有细菌,她可以擦遍家里其它的地板,就是不擦放小黑塑料桶的那一块。不过,在母亲面前,她从不流露半点不满。
有一天回家后,母亲一脸伤心,独自一个人在叹息,作孽呀!原来,她觉得小黑孤独,上午就到楼下沙地里找了一只蟋蟀,放到塑料桶里,没想到,刚放进去不久,两个小东西就打起来了,母亲手忙脚乱,还没来得及指把它们分开,那只蟋蟀已被小黑咬成了两段。
我记得在上农大时,昆虫学里讲过,蟋蟀喜欢呆在阴凉湿润的地方,同性必斗,雌雄才可住在同一个洞穴里。我好生安慰母亲,并且告诉她这个道理,她连连点头,似乎明白了。当天下班回家后,她一脸期盼,又似一个小孩,怕受责怪,拿给我三个矿泉水瓶,里面都装了一只蟋蟀,瓶盖上钻了小孔,里面放了蛋黄。她说,这三只里面有可以做小黑的老婆的吗?我告诉母亲,雄蟋蟀没有针状产卵器,会鸣叫,善斗;雌蟋蟀尾部中间有,不会鸣叫。母亲忙说,让我来给小黑选老婆!果真她选对了一只雌的,放到桶里去了,她脸上的皱纹里都是笑意和幸福。当天晚上,小黑“瞿~瞿”地叫着,轻缓而悠长,我知道,它在谈情说爱了。不久,小黑发出一声长长的“瞿~~~~”,那是它做了新郎了。蟋蟀雌雄也有打斗的情形,为保险起见。第二天,我说服母亲,把另外那只捉到楼下草丛里去了。
母亲在家与小黑呆的时间很自然地多了起来,她喊它名字,她去捉它。不过,第一次捉它时,还被小黑咬了一口,还红肿了几天。过了一些日子,小黑就停在她手上,半天都不走。有一次,我也试着让小黑停在我手上,不想它真的咬了我一口。母亲觉得老是把它关在桶里,太可怜了,就在桶下面打了一个洞,又搭一个小塑料板,好让小黑进出。过了一个多月,小黑居然能出桶玩耍后,又能回到桶里来,母亲得意地在我面前炫耀她的本事。我们不在家的时候,母亲试着把小黑捉到她的床边,那小家伙也能回到塑料桶,找到自己的家。不久,小黑满屋跑,有时还跑到我们房间,老婆出于对母亲的尊敬,虽然极不情愿,但忍着没说半句不是。不过,第二天,老婆一定会把房间擦个遍。
“七月秋风渐渐凉,放牛伢子靠田岸。”秋凉不可大意,可母亲大意了一点。她手下冷水的时间不能太长,她一高兴,把地板全擦了一次,反复浸洗拖把,到晚上吃完饭,没逗小黑就睡了。半夜时分,只听得小黑在“瞿瞿瞿”地叫,短促而且有些焦躁,声音来自母亲的房间,我感觉有些异样,打开灯,走到母亲床边一看,只见母亲呼吸急促,双眼紧闭,嘴眼歪斜,脸色煞白,额头冰冷。我赶紧拨打120,医生说,是急性中风,好在及时发现,再晚半个小时,就不知后果怎样了。母亲第二天就出院了,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小黑,把它放到手里看了半天,边看边说,小黑呀,恩人啦!我记得大学时教授讲过,蟋蟀在遇异常情况时,会发出与平时不一样的声音。那晚小黑在母亲房里时,突然发出那种叫声,正印证了教授的观点。
不久,乡政府又要去扶贫。老婆是乡财政所所长,那天要带一笔钱直接去扶贫点,后因为有事耽误了,就把十二万块钱带回家了。因为太累了,老婆回家后,稍微收拾后,把装有十二万块钱的袋子丢在床边的地板上,就睡着了。我家没有安防盗窗,晚上,半开窗户,我们都因为白天的劳累,沉沉地睡着了。
这天晚上,一个蓄谋已久的盗窃阴谋正在上演。时针指向凌晨3点的时候,从顶楼21楼到我们的20楼,“蜘蛛侠”系着高空保险带,飘入没有安防盗窗的住户,一家一家地偷走现金、手机、首饰等贵重物品。一个身着黑色夜行服,佩着锋利尖刀的窃贼,在我家床边摸到了钱袋,正当他要提起来的时候,突然手猛地一甩,碰到床上,发出一声钝响。我下意识地弹跳起来,开灯一看,一个黑影快速从窗户里溜走了。我赶紧喊抓贼,小区顿时灯火通明,有两个来不及逃跑。派出所审讯后,破获了一个多次在不同小区作案的盗窃团伙。警察问这次为什么失手时,窃贼说,不知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手碰到床上,闹出了动静。
是我家小黑咬的,小黑立了个大功劳!蟋蟀对闯入它的地盘侵犯者,通常振起翅膀,发出警告声,对不听劝告者,就会用它坚硬的嘴巴,予以反击。母亲和我被咬,都是这个原因。这个窃贼也中了小黑的这一招。老婆对小黑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变。第二天早上,老婆早早地起来,找到小黑时,只见它断了一条小腿,没有多少医学常识的老婆,让我捉了小黑,赶紧给它擦了紫药水,专门放了瘦肉给小黑吃,把塑料桶擦了一遍,又把放桶的地方擦得溜光。小黑在我们小区也成了名星,那些老大爷老婆婆,都来我家看小黑。每天,老婆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先给小黑喂食,并且拍了照片,并附上“我家小黑”故事的文字,发到朋友圈,小黑一下子成了网红。
2016-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