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他回身望我,一目向上,将视线落在我手臂处,眸子微微眯起,“受伤了?”
“哦,不留神挨了一刀。”经明珏一提醒,我才觉出肩骨下的好长一节手臂都传出火辣辣的疼来,隔着衣物瞧不见伤势,只见一大片浸湿的血渍。我咬牙倒吸一口凉气,抬眼时又见他眼神里的担心,不由将气息稳了稳,强撑着道:“小伤,不碍事。”
明珏眉宇一皱,迈步朝我靠来,我不知何故竟连忙往后退去,离他远了一步。他见此身形一顿,手臂僵了僵,半晌才慢慢收了回去。
“我只是想瞧瞧你的伤势,并无……”他语调带着颤音,一时无言。半晌,才轻出一口气,转过话锋道:“以你的修为,下界妖物理应伤不着你才是……”
“嗯……”我点头之际低眉瞥了眼自己手臂处的伤,只见大半个手臂都已浸满血色,温热的液体隐在薄衫下蜿蜒而去,又从手腕冒出头,滴滴答答地掉在我脚边,一时间,血腥味越加浓重,但痛感却缓缓消失,只余一阵阵麻木的感觉。
我咬牙,将上清移至左手,抬眼时又见明珏目光牢牢凝着我染血的手臂,方忆起自己适才对他的反应有些过甚,不由尴尬地笑了笑,“左右一些皮外伤,不碍事,到倒劳烦司法天神忧心了。”
他唇线紧抿,许久不言。
我便又道:“不过,岐渊那把刀,委实不像下界之物。”
明珏终是有了些反应,低眉敛目许久才恢复一惯的清冷神色,而后手臂微伸虚空一拽,岐渊便浑身动弹不得地跪倒在了他面前。
明珏玉身而立,神色威严半点不容侵犯,“此刀何来?”
岐渊冷冷一笑,“有能耐便将我杀……呃……”他忽而痛呼一声向后倒去,胸前也显出一道极长的伤口来,而后,一把素白折扇飞旋转回稳稳落进明珏手中。
我以前只晓得明珏的兵器是把折扇,唤作玉火琉璃扇,具体样式从不曾看清,现下离近了些,方才瞧的清楚。
玉火琉璃扇通体素白,间或又似隐着无比绚烂之色,其五根扇骨清寒剔透,如琉璃冷玉,扇面素雅略带微光,若覆一层潋滟水色。细瞧之下,便见其每根扇骨之末依次嵌着锋利尖刃,伤人可至骨,且扇面之上隐约可见凤凰鸾鸟之姿,入目绚烂,十分好看。
传闻此扇乃他亲手所制,冰火同气,威力巨大,实数不可多得之器,若受此一击,只怕是不死也得少去半条命。
“噗……”岐渊吐出一大口血来,断断续续地道:“六界安稳数万载,司法天神……莫不是要因我而挑起神、妖两界的纷争?”
“神妖纷争?”明珏凝声,语调极冷,“一介狼妖,不够资格!”
岐渊身子猛然一僵,面上露出极其厌恶的神色,语气里也尽是压抑不住的怒气,“又是这句话……又是不够资格……”他伏下头,双掌攥紧,浑身都有些发抖,“为什么不够资格?我生来妖力强盛,肩负一族之重,日夜潜心修炼只为壮大己族……我做了那么多,凭什么不够资格?”
他这几句话说的哀戚悲愤,怒火连绵,倒真让人听出几分不甘的情绪来。
明珏面上无波,眉眼却渐渐冷了下去,指尖一动折扇便又欲飞出,岂料正在此时,一道震耳欲聋的响声传来,紧接着有艳丽的火光炸开,层层强盛戾气突兀漫了过来……
明珏闪身去挡,灵力翻动筑起一道透明屏障,许久,戾气渐落,视线才慢慢清晰起来。
目之所及,皆是一片乌黑废墟,周遭的山石也残破碎裂不复初始模样。废墟中央,勾弥周身带伤勉强撑着长枪半跪于地,嘴里也呕出一大口污血来,一双污浊不堪的眸子里盛满疯魔之色。
千夙立在十步开外,手握不周,青衣猎猎无风自动。
“千夙!”我见他无事,心间一喜,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去。
“没事吧?”他望我一眼,眉眼里尽是深情与关切,但他气息微喘,脸色苍白的厉害。
身处炼妖壶,千夙的修为本就有所压制,加之先前还召出逆生琴损了修为,此时又与勾弥一战,修为神力皆是大损,纵他天生神体也定是撑不住的。
“……没事。”我抿唇,将喊痛的话咽回腹中,而后收了上清用空出的手牵住他一方袖角,一边迅速用灵力将身上血腥味遮了遮,一边又又净了身上血色,不动声色将那条受过伤的手臂藏于身后,最后才晃着脑袋道:“当然没事,你呢,有没有受伤?”
他蹙眉打量我许久,确认没什么异样后才稍稍放下心来,柔声回我,“你别担心,我还好!”
“嗯。”我点头,朝他轻轻一笑。
“你也欺我骗我,害我伤我……该杀,全都该杀……”勾弥的声音突兀传来,语调嘶哑几不成调。
我抬眼朝他望去,惊见他突然暴起身来,手中长枪乱舞,眸中痛意弥漫,却是丝毫神智都不见了。
“他怎么回事?”我扯扯千夙袖子,很是疑惑。
“与我对战之际诱发了心魔。”
“心魔?”我一惊,“妖也会生出心魔?”
“所愿不成,所求不得,所念不归……种种皆为执念,执念越深,心魔越重,不论妖魔还是仙神,都难逃脱。”千夙将目光落在勾弥身上,“心魔易生,却难除。”
“该杀……该杀!”勾弥上下飞窜,手中长枪毫不间歇地舞动着。
“你说谁该杀?”千夙神色未动,嘴角却勾起讥诮的弧度,“巴蛇一族还是宋易?或者……阿拾?”
勾弥猛地停下动作,唇齿不停抖动,神色却逐渐清明,“巴蛇一族,阿……阿拾……”他抬眉望着千夙,细思许久却又大笑起来,“哈哈哈,就是他,他该杀,他倚仗神位狂妄自大,枉顾天道插手凡事,以至人间一国覆灭天怒人怨……如此做法,该杀?”
“不仅是他,你……神界主神也是一样的……你们都以神灵天道自居,可你们何时顾过人间气运,凡人命数?”
千夙眉宇微蹙,片刻后缓声道:“不错,是我将你拉下神坛,炼化为妖,是我一步步将你踩进泥沼里,让你身陷魔障永世不得翻身……一切都是我做的,就是为了让世人知道,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神灵,原来也不过如此!”
他声音不高,但因此地空间特殊,因而声声回荡,句句缠绕不停钻入人耳中,一瞬竟如梦幻魔音一般。
“阿拾……”勾弥捂着头嘶声大叫,下刻又满目血红怒骂道:“孽徒……欺师灭祖,该杀,该杀!”
“他这是……疯了?”明珏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有些探究地瞧着勾弥。
千夙道:“纠于过往,不得脱身。”
“炼妖壶中十几万载,一身戾气怨念竟是丝毫未减。”明珏神色清冷,语气中却露出些许可惜之色来,“昔日神界闻名的勾弥神官,何以至此?”
千夙望着神智不清满心冤懑的勾弥,手臂微起拂过他发上朔流,“不过一场恩怨纠葛,因果轮回罢了!”
语毕,银光忽闪而去将勾弥牢牢围住,而后渐渐蔓延汇聚成一面极大的光墙。
片刻之后,光墙隐没,只余滚滚浓烟翻腾而起直达天际,许久不散!
——
一场战争刚刚结束,依着眼前情景,丝毫分不清此战是惨败还是险胜。
两种不同穿着的士兵尸首堆积如山,尸臭味儿、血腥味儿混合在弥漫不散的硝烟里,令人几欲作呕。
不远处,朦胧灰暗的尸海里,将军迎风而立,周身铠甲破烂已瞧不出本来模样。他右手低垂,握一柄已然断去半截满是血污的剑,脸上、脖间血痂满布,根本无法分清是伤口还是已然干涸的血渍。面上血污泥土参半,瞧不出他的样貌,只余一双澈然坚韧的眸子,在满目血色与灰暗里格外显眼。
寒风凛冽,呼啸而过时,将军的身影不自知地晃了一下。
“将军!”一个小兵急忙上前,及时扶住了他。
“无事。”将军摇了摇头,声音嘶哑几不可闻。而后,他默默从小兵手里抽出自己手臂,“清查完毕了吗?”
小兵喉间一动,缓缓垂下了头,眼底的泪却一颗颗混着脸上血污往下落,许久,他哽咽着道:“六万常义军,只余……一万两百零九人!”
“果真啊……”将军闭目轻出一口气,本就干裂的唇漫出鲜艳的血渍,“一将功成万骨枯!”
一将功成万骨枯……
看来,此战险胜!
“将军,回营吧!”小兵压住哽咽,轻声劝慰,但将军却似没听见,只举步朝一个方向走去。
“将军……”
小兵急忙跟了上去,却见将军已屈身半跪在几个敌军的尸首旁,他愣了下,忙道:“将军莫不是眼花了?这是敌……”
小兵再没有说下去,因为将军从那几个尸首中,翻出了一个衣衫破烂满身泥污的孩子。
那孩子约摸八九岁,不像是敌军士兵,倒像是个逃荒的,整个人瘦骨嶙峋的拢在一件不合身的破烂衣袍里。但他眼神明澈,不见饥饿的欲望,亦不见面对尸山血海的惧怕,竟有些像初生幼儿未沾凡尘,此时,正懵懂迷茫地望着他。
“你……可有家?”将军声音嘶哑低沉,却罕见地温和了起来。
慕青眨了眨眼,不太记得此时的自己到了何处,也不太清楚眼前的男子是好是坏,因而只是怯怯地望着他,不曾回答。
“起来!”将军见他不回答,一边将手中的断剑搁下,一边翻出里衣将手上血渍擦了擦,而后才伸手将他从几个尸首底下拽了出来。
“那你便是第十人……第一万二百一十人!”将军伸手在他脸上擦了擦,布满刀茧的掌心很是粗糙,落在他脸上时却有种难言的酥痒。
慕青想,许是那日的斜阳太过凄惨,将军半跪在自己面前的模样又太过落寞。又许是周围血气太重,他不舒服地想要尽快逃离。再或许,不过寒烟孤直,风雪将至,而他,流离颠沛冷眼受尽,所求不过一寸温暖,一个归处……
所以,将军问他:“你可愿跟我走?”
慕青答应了!
去何处?
如何去?
可否不再被欺辱?
可否……不再被嫌弃?
种种一切,慕青都没有问,只是慢慢抬手,将自己乌黑冰冷的小手,搭在了那双布满刀茧却又无比温和的掌心里,坚定地道:“愿意。”
将军轻笑一声,大臂一挥将慕青揽进怀里,“清战场,拟战报,三日后班师回京!”
慕青趴在将军肩头,望着那些浓烟与尸海在视线里渐渐远去,直至消失不见。
像以前很多回一样,他默默向神灵祈祷,但愿这次,不会重蹈覆辙!
@我是凉木汐,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如果你有故事,就坐下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