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读王勃

1

      说起秋天,最令人动容的诗句莫过于王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了。他作为一代青年才俊，却英年早逝，令人叹惋。古代英年早逝的青年才俊，最令我感到惋惜的有两个人，文有唐代诗人王勃，武有西楚霸王项羽。今天来说说王勃。

王勃，有“初唐四杰”之首的美誉。他出生于书香门第，他的祖父王通是隋朝著名的学者，号文中子。从他祖父的名号和身份就可以看出王博的家学渊源。他的父亲王福畴，历任太常博士。王勃自幼天资颖异,六岁就能写诗作赋，因此被誉为神童。十四岁受到唐高宗李治的赏识而官拜朝散郎，成为当时最年轻的朝廷命官，享受从七品官员待遇，可谓少年得志,功名富贵不可限量。所以少年王勃的人生跟开了挂一样，他从六岁到十四岁所拥有的，也许许多古代文人奋斗一辈子都得不到。要知道诗圣杜甫一辈子做过的最大的最拿得出手的官是左拾遗，时年已经四十四岁，还仅仅是从八品上。而王勃十四岁时做的官就比他高两级。当时沛王李贤就是因为看中了他的才华，拉他去做王府侍读。受到皇帝和皇子们的赏识，王勃就等于是步入了权力的中心，在古代文人看来，这是多么梦寐以求、可望不可及的事情。比如诗仙李白，他广泛结交名流，聚集人脉资源，也是为了能得到别人的引荐，从而去做官。后来终于通过贺知章的推荐，他成功打入唐玄宗的圈子，可以说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当他得知唐玄宗要在金銮殿召见他，他异常高兴，跟打了鸡血似的，写下了诗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而这一切对于王勃来说，却不费吹灰之力。仰望十四岁的少年王勃，怎不令后来人李白和杜甫羡慕嫉妒恨呢。

如果说人生是一场牌局，有的人，即使不幸抓到一手烂牌，也能把它打好；而有的人，走了狗屎运，抓到一手好牌，却能把它打烂了。不幸的是，王勃恰恰属于后者。如果用股票行情来描述王勃的人生，那么十四岁之前是牛市；而几年后，他的人生急转下跌，变为熊市了，而且再也没有翻身的可能。造成这种变化的原因是由于他写的一篇文章。当时皇室流行一种斗鸡游戏，许多古诗也描绘了斗鸡的热烈场面。沛王李贤与弟弟英王李显斗鸡，王勃因为是李贤的侍读，自然也在旁观战。都是一群年幼的少年，男孩子天性又喜欢竞技，自然玩性甚浓。为了助兴，王勃写了一篇文章，描述此次斗鸡比赛，命篇为《檄英王鸡》：

“盖闻昴日，著名于列宿，允为阳德之所钟。登天垂象于中孚，实惟翰音之是取。历晦明而喔喔，大能醒我梦魂；遇风雨而胶胶，最足增人情思。处宗窗下，乐兴纵谈；祖逖床前，时为起舞。肖其形以为帻，王朝有报晓之人；其状以作冠，对门好称好勇士。秦关早唱，庆公子之安全；齐境长鸣，知群黎之生聚。决疑则荐诸卜，颁赦则设于竿。附刘安之宅以上升，遂成仙种；从宋卿之窠而下视，常伴小儿。惟尔德禽，固非凡鸟。文顶武足，五德见推于田饶；杂霸雄王，二宝呈详于嬴氏。迈种首云祝祝，化身更号朱朱。苍蝇恶得混其声，蟋蟀安能窃其号。即连飞之有势，何断尾之足虞？体介距金，邀荣已极；翼舒爪奋，赴斗奚辞？虽季郈犹吾大夫，而树桀隐若敌国。两雄不堪并立，一啄何敢自妄？养成于栖息之时，发愤在呼号之际。望之若木，时亦趾举而志扬；应之如神，不觉尻高而首下。于村于店，见异已者即攻；为鹳为鹅，与同类者争胜。爰资枭勇，率遏鸱张。纵众寡各分，誓无毛之不拔；即强弱互异，信有喙之独长。昂首而来，绝胜鹤立；鼓翅以往，亦类鹏抟。搏击所施，可即用充公膳；翦降略尽，宁犹容彼盗啼。岂必命付庖厨，不啻魂飞汤火。羽书捷至，惊闻鹅鸭之声；血战功成，快睹鹰鹯之逐。于焉锡之鸡幛，甘为其口而不羞；行且树乃鸡碑，将味其肋而无弃。倘违鸡塞之令，立正鸡坊之刑。牝晨而索家者有诛，不复同于彘畜；雌伏而败类者必杀，定当割以牛刀。此檄。”

檄，讨伐也。王勃写此文，讨伐英王的鸡是为了给沛王的鸡助兴，只不过是开了个玩笑，语言直白搞笑，如“历晦明而喔喔，大能醒我梦魂；遇风雨而胶胶，最足增人情思”。又如“两雄不堪并立，一啄何敢自妄？养成于栖息之时，发愤在呼号之际。望之若木，时亦趾举而志扬；应之如神，不觉尻高而首下”，“牝晨而索家者有诛，不复同于彘畜；雌伏而败类者必杀，定当割以牛刀”。意思是：鸡啊，你一定要分出胜负，你赢了一次，应再接再厉，乍一看你似木头没有反应，关键时刻表现顶呱呱。鸡啊，应战冲杀时，你尾巴屁股高耸，俯首直击。鸡啊，不奋力作战就把你立即拉去斩了，如果懦弱如母鸡也要格杀无论。

总之，这篇斗鸡文类似于现代白话文里的打油诗，极尽幽默搞笑之能事，谈不上有多少文采，仅供娱乐罢了。可是传到唐高宗那儿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唐高宗是皇帝，他看问题是带有政治立场的。经历了玄武门之变的血腥惨剧，历代皇帝对兄弟之间的争斗是很敏感的。唐高宗认为，王勃作为侍读，不但没有劝沛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却去看什么斗鸡！看斗鸡不说，还要写下屁文，什么“两雄不堪并立，一啄何敢自妄”，这不是煽风点火、挑拨二王争斗吗？唐高宗一怒之下将王勃削职为民，赶出了皇宫。

可怜王勃一身才华，就这样被皇帝冲冠一怒，赶出皇宫了，颜面扫地，斯文扫地。俗话说：“不作死就不会死。”如果王勃不作死地写下这篇斗鸡文，他的人生会顺利得多。如果说他犯了错，那也是错在涉世未深。民国作家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这句话未必适用于所有人。太早，就没有足够的历练和见识，即使有很高的IQ，但却缺乏足够的EQ，最终无法成就人生的美满。

2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从此，失意的王勃开始周游巴蜀。后来虽补任了一个小小的虢州参军，却又因私杀官奴一事被判处死刑。好在唐高宗因为改年号而大赦天下，使王勃免于一死。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的父亲因此受到牵连，一把年纪被贬到交趾做县令。交趾就是现在的越南河内，地方荒僻，路途遥远，比北宋大文豪苏轼所贬的儋州（今海南）还要荒僻遥远，在古代交通极不便利的情况下，这无异于流放，反正“宅到深处是活埋”呀。

    他仕途顺利时，振衣弹冠，意气不可谓不风发，志向不可谓不远大。他在《送杜少府之任蜀川》写到离别：“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可以想见，在那时的他看来，天地之大，大可任男儿乘长风破万里浪，大丈夫应四海为家，以成就丰功伟业为重。即便离别，那也要潇潇洒洒，不必做出儿女柔弱之态。同样是离别，宋代词人柳永怎么写的呢？“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他写得缠绵悱恻，读之令人肝肠寸断。而王勃写得意气风发，很有初唐气象。年轻人嘛，哪里懂得江湖水深？还是俗话说得好，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他本想给别人开一个玩笑，殊不知命运却给他开了一个玩笑。虽然前十几年顺风顺水，但是那一篇斗鸡文和那一场人命官司，让他迎来了人生最大的滑铁卢。这好比如，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去搞什么冰桶挑战，从此一病不起。凡事都有一个限度，对弹簧施加的力超过了其承受能力，它不会反弹，因为已经被压折了。人也如此。

    他一步一踉跄地从皇宫走出来，耳边传来嘲讽声，让这位曾经的神童面红耳热，心底涌起一阵阵的无力感。

可是，哲学上说，任何事物都不是绝对的。祸兮，福之所倚。挫折往往是转折，危机同时是转机。如果不是因为父亲被贬为交趾令，王勃也不会要去交趾那个鬼地方，那就自然不会在那年那月那天经过洪州（今江西南昌），也不会恰巧碰上那场盛会和邂逅滕王阁了。他肯定没有想到，那年，他年少轻狂大笔挥就的《滕王阁序》，奠定了他在唐朝乃至整个古代文坛昭如日月的地位。他成就了滕王阁的千古美名，滕王阁也成就了他的不朽生命。

    公元675年，王勃带着深重的愧疚，前往交趾看望父亲，途经洪州。重阳佳节，天气晴好。因为喜于重修滕王阁的工程结束，时任洪州都督阎伯屿举行盛大的宴会，邀请了一大批文人雅士。这次宴会相当于现代文人的笔会，王勃也得到了邀请。“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王勃的心情是很庆幸的。阎某本想趁此机会展露一下自己的女婿吴子章的才华，所以事先让女婿写好一篇序文，再经过他精心的修改，在会上，他备好笔墨，寒暄一番，假意请众宾客作序，在场的宾客看出其中端倪，再加上事先毫无准备，纷纷推辞，只有王勃欣然执笔。也许是少不更事，又或许是胸有成竹，尽管时间短暂，王勃还是洋洋洒洒写下了《滕王阁序》。起初阎某愤然离席，却暗中让部下报送王勃写的诗句。听了第一句，“豫章故郡，洪都新府”，阎某说“不过老生常谈”；传到第二句，“星分翼轸，地接衡庐”，阎某觉得有点意思；当传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时，阎某突然腾地站了起来，情不自禁地拍案叫绝道：“奇才，奇才，真是奇才！”看着王勃临场发挥作出这么一篇才华横溢的序文，众宾客们也赞不绝口。

    那是一幅宁静开阔的秋景图。

凉风有信，秋色无边。一位青年才俊，这一个有故事的人，带着重重心事，登上滕王高阁，推开绣闼，一片开阔无边的绚烂霞光扑面而来，令他躲闪不及、诚惶诚恐，又令他喜不自胜、将信将疑。全新的视野带给诗人全新的体验,让我们去设想一下：

夕阳的余晖映红了晚霞，天空，以及辽阔的江面，江天浑然一体，仿佛仙人织成的无边锦绣，那丝线是打翻了的红黄染缸染成的。那明快的着色，阔绰的手笔，即使是西方后印象派画家梵高也难以企及呀。这时天空中掠过一只黑色的水鸟，剪影美丽，叫声划破长空，久久回荡在诗人的心头。那只离群的孤鹜看起来有点像失意落魄的诗人王勃自己。然而，登高临远的诗人，为眼前壮阔的景观所感染，为胸中激荡的诗情所振奋，早已将那些没有营养更不值得咀嚼的纷扰置之度外了。此刻，是他生命中的黄金时代。

    离开滕王阁后，诗人继续南下探父，然而遭遇大风大浪导致船翻，一代青年才俊，因此溺海而亡，匆匆地将人生画上句点，享年仅二十六岁。

他的生命虽然短暂，但自带光芒。

有力量的生命，从不以长短论英雄。比如王勃，仅仅用两句诗，就把一个一千多年前的初唐胜景栩栩如生地保留至今，带给我们一捧绚烂的秋阳，温暖双眼。 

有力量的生命，从来化挫折为肥料。比如王勃，他遭遇重重打击，仍然雄心勃勃，信心百倍。“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这样的诗句，展现了他飞扬的青春，至真的情怀。

    不一样的时代，一样的青春，拥抱青春的人们，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读王勃，有感于那个被定格的秋天，有感于一个至真鲜活的生命，有感于热泪盈眶的青春。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