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下,任何一个民族与个体都无法自外于全球性的文化变革。如今,对中国传统文化要复苏的呼声甚嚣尘上,这种不论精粗一概翻过来的态度,耐人寻味。它涉及“传统”与“现代”经久不衰的争执与辩证:传统究竟是一种独立自主的存在,还是以人为本、与当代人的生活世界息息相关的存在?
面对现代性进程的现实,对待传统有两种态度,一种是因时应变、与时俱进,所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这是一种灵活务实的伦理;另一种则因循守旧,在遭遇冲击时拒绝变化、固步自封,逃避到“本真性”或“原生态”式的话语中以自守。一部《易经》或《道德经》就可以囊括一切古今中外的学术原理,连哲学根基都被包涵了,是否有点过于妄自尊大呢!这种拒绝改变的所谓“原生态”追求,往往是一种遁词,“传统”在这种表述中存在被静止化和空心化的危险。
传统是一条流动不息、泥沙俱下的河流,本身包含了多种侧面,并非所有的传统都是优秀的、值得弘扬的。新陈代谢、生生不已是任何一种文明发展的必然路径,想象一个美好的过去并躲避进去,是无视历史流动性的偏狭和软弱。所以,黑格尔讲的“扬弃”这一核心观念,强调对于传统要去粗取精、去伪存真,既抛弃又保留、既克服又继承。薪尽火传,传的显然不是最初的“薪”,而是作为精魄灵魂的“火”。传统只有在应对当代现实中与之发生互动,产生作用,具有生产性,才是有效的;而那些不适应时代社会发展要求者则是无效的,需要革故鼎新。“现在”和“未来”的生活始终是创造性的旨归,有效的传统是那些经过了时代淘洗,重新焕发出生机的部分。
如果将传统作为目的本身则会伤害现实的生活。毫无节制的历史感,如果被推到了它的逻辑顶点,就会彻底毁掉未来,因为它摧毁了幻想,并夺走了现存事物所赖以生活其中的仅有的空气,如果在历史的冲动背后没有建设性的冲动,如果清除垃圾不只是为了留出空地,好让有希望有生命的未来建造起自己的房屋,如果只有历史经典是至高无上的,那么创新性的本能就会被消耗和阻遏。那些对于传统的纯知识性兴趣,如果不是过错,至少有一种逃避现实的可悲,鲁迅将这种不加辨析、全盘接受“传统”的人称之为“废物”和“骸骨迷恋者”。
以作为中国文化“大传统”的儒家文化为例,它从先秦的孔孟经典儒学到两汉的荀子、董仲舒的意识形态化,再到宋明二程、朱熹的理学,陆九渊、王阳明的心学的推进,再到晚清及至近代今文经学到现代新儒学的第三次发展。这个传统正是通过不断的注、疏、解、说、读、记、证、考而一再更新的,“我注六经”是为了“六经注我”,打复古的牌子不过是为了更好的革新。“传统”与“现代”不是二元对立的存在,对传统进行现代转化才真正有意义,有效的传统完全可以拭旧如新、推陈出新。这种创造性的转化可以为社会的未来发展提供有价值的参考和价值导向。
所谓中华文化的复兴,必须克服“原生态”的迷惘。老是强调“内圣”是开不出新“外王”的,那些不适应时代的传统只能作为博物馆中的物品供后人凭吊,而不再有活力。“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必须有着对于“传统”的自我否定,而传统也正是在其自我更新中与现代化接上榫头。分散在中国大地上各种各样的大小传统,也应该有这样不畏改革的决心和信心。我相信,先进必然代替落后,科学必然代替愚昧,人类社会进化的普遍规律是违背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