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家圩上的棉花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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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卢家圩上的那三亩多地改种棉花,母亲有自己的考虑。年年稻子麦子倒是收了不少,家里留下些口粮,其余的都晒干了卖到粮站“交国粮”,大队唐会计收过“上缴”之后,剩下的那几个卖粮钱,差不多也就只够家里的开支和来年买些农药化肥了。

        种棉花算的是经济账,但想从棉花地里刨出“经济”,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从育苗开始,母亲就对棉花特别上心,呵护备至,像是对待一个新出生的孩子。育苗要打很多的“泥钵子”,跟做蜂窝煤差不多,都是圆柱体,不同的是,“钵子”没有一个个的孔,也更瘦更长,像是一个个可乐罐子。“钵子”朝上的面上有个半球形的凹槽,往里丢上两三颗棉花籽,用和了肥料的土填实,最后再将它们码的整整齐齐,放进用塑料布搭的温室里。两三天后棉苗就能出芽,再过约莫两个星期,就可以长到十多厘米高。这个时候,就该将它们移栽到地里去了。

        棉苗下地之后,母亲每天都会竖着耳朵听村里的广播,那里面有镇农技站的最新通知。施肥、松土、送水、给药、打顶,样样不能延误。棉花非常“娇贵”,难“伺候”。你给它多一点不行,少一点更不行,多了它就疯长,只长个不结果,少了它又营养不良,抵抗力差,产量低。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母亲最担心的还是虫害跟下雨。

        记得有一年的棉铃虫闹得特别凶,广播里从棉铃虫1代讲到6代的防治,母亲更是三天两头就要去买新配方的药。药用的是越来越猛,虫子却一代更比一代强,母亲无奈只能使出最原始的办法——人工灭虫。母亲找来两个装罐头的阔口玻璃瓶,用长布条系好挂在胸前,一个给我,一个由她自己。那个时候我还很小,个头比棉花高不了多少,就这样跟在母亲后面,蹦蹦跳跳的下地捉虫子去了。棉铃虫的颜色多种多样,喜欢啃食嫩叶、花蕾和青果,一个个吃的很肥,有的会藏得很深。母亲叮嘱我要一株一株的抓,不能有漏网之虫,不然还会继续生小虫子。我却开心地和虫子们玩起了捉迷藏,这边花蕊里揪出一条放进瓶子,那边叶子后面又发现一条。一抬头,不知何时,母亲已甩出我老远的一段距离了。

        棉花的生长需要充足的阳光,除了自己的辛劳付出,还得“靠天吃饭”。天气好的年份,入秋之后,满眼望去,田野里白茫茫一片,像是下过一场雪。天好棉花的品质也就好,干燥、质轻,采摘起来人也轻松。就怕秋雨绵绵的天气,棉花果开不了口,时间一长就会掉到地上腐烂,必须一个个摘下来背回家剥。母亲矮小的身体,就这样一趟又一趟,一袋又一袋,把棉花果从卢家圩背到家中,一点一点堆成了一座棉果山,就像传说中那个“寒暑易节,始一反焉”的愚公。我怀疑,母亲腰疼的老毛病,就是那时候落下的。

        棉果山最终会变成一张张竹席上的棉花,它们又将在晒干之后被卖到镇上的棉花站。秋天的农活本来就多,剥棉花的事情往往只能在晚上花时间做完。母亲一直有个当天之事当天了的习惯,于是,常常我一觉醒来,还能看见昏黄的煤油灯下,母亲被棉果和棉壳包裹的身影。我很讨厌剥棉花,尤其是那种被雨淋过的青果,有的已经开始腐烂变黑,到处包裹着一种粘液,这种棉花,里面的籽还没有成熟,晒过之后重量很轻,卖不了几个钱。我常常以做功课为名不剥棉果,只是偶尔来了兴致时客串一下,帮忙剥掉一点,还都挑那种容易剥的。母亲却不怕,她曾跟我说过,将一大把剥好的棉花扔进箩筐里时,那“啪”的一声闷响,她很喜欢听。母亲最希望的,其实就是父亲能够帮她一起剥,一边剥一边说说话,时间会过得很快,人就会轻松许多,不觉得累。但自从父亲承包了村里的土窑之后,手上赚了一点钱,根本看不上地里的那点收入,家里的农活过问的越来越少,曾不止一次劝说母亲,不要吃种棉花的那个苦。有一次,天色已经很晚,母亲才将最后一袋棉果背到家中,父亲却不知去向。母亲拖着疲惫的身体,终于在一户人家里,找到了正在牌桌上的父亲,而牌桌的旁边,已经摆好了卤菜和酒。父亲不愿意回来,和牌友一起劝说母亲留到明天再说。母亲气得把桌上的牌一把全摔到了地上,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扭头回了家。母亲给自己下了点面条吃下,含着泪,又一个人低头剥起了棉果。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了小镇教书。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买房成了“刚需” 。而此时的父亲早已风光不再,还欠下了不少债务。小镇的房价虽然不贵,一套三室一厅的大房子,五万元便可买到,但这对刚刚参加工作的我来说,却是不敢奢求的。母亲却胸有成竹。有一天回去吃饭,母亲从里屋取来一张存折递给我,上面竟然有三万多块钱。看着我诧异的眼神,母亲微笑着说:这些钱,都是那些年卖棉花攒下的,你全部拿去,赶紧把房子定下来,等你把结婚大事办好了,我也就真正安下心来了啊。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无从得知,那一万多斤的棉花会去往何方,做了谁的漂亮衣服,亦或温暖了谁的被窝。我只看见了母亲辛劳的背影和那被岁月摧残的双手,是那么的令人心疼和愧疚。直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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