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桂散发着芬芳,却隐去了姿形,我漫步在离家很近的中央商店街,寻找着它的踪迹。昨晚,附近确实有金桂的香气,所以我满怀期待地起了个大早,开始了寻香之旅。总是站在粉红沙龙【风俗店的一种,提供一些擦边球的性服务】门口招揽顾客的小哥,骑着自行车从我的面前经过。
可是,都快走到车站了,还是没有发现金桂的影子。想来它应该不会在车站附近。正当我决定回公寓旁边再找找的时候,收到了神谷先生发来的短信。
“我搬到吉祥寺了。你现在在哪儿呢?硕果累累的桃子【两人来往短信经常在最后加上这样奇怪的署名】。”
我赶忙回复:“现在在高园寺。马上就去吉祥寺。哭喊的金桂。”接着立刻朝车站飞奔,三步做两步地跨上通往月台的台阶,冲进总武线电车之后,才稍稍平静了一点。俯瞰着车窗外枫叶初红的街景,随着摇晃的车厢慢悠悠地来到了吉祥寺。
周六的吉祥寺车站北口到处都是学生和全家出游的人。每个人都有着各自的目的地,人潮轻快而有序地涌动。唯有一处例外,那里的空气异常沉重,伫立着一个满脸严肃,仿佛承受着周遭全部重力的男人。
在日常的风景中出现的神谷先生,简直是违和感的结晶。
神谷先生发现了我,露出了开心的微笑:“原来是德永啊,我还以为是哪只妖怪正向我迎面走来呢。
“这是我的台词才对。您这妖怪赶快回大阪吧,请快点快点快点回去,拜托了。”
与神谷先生一起走在吉祥寺的街头,是种不可思议的体验。他正热心地对我发表着关于“为什么自古逢秋悲寂寥”的一己之见。神谷先生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人与动物一样,都必须做很多准备工作才能艰难地度过冬天。冬天会带来很多死亡,所以在冬天即将来临之时,人们才会产生恐惧和悲悯。也许神谷先生的理论有一定的道理吧,可是对于一年四季都处于忧郁状态的我而言,这个论题从一开始就不是很成立。
“听完之后你连句‘好厉害啊’都不说吗?”
听到神谷先生的声音,我才回过神来。
“对不起。”
“不必道歉。不过我从高速公交在大阪发车开始就在想这个问题了,本指望这能让你对我肃然起敬一下的。”
对于自己的欲望从来不加掩饰,也不感到羞愧,我认为这是神谷先生的美德。
“其实我呢,一年到头都处于忧郁状态中。按照您的理论,这难道是因为我的祖先一直被某种慢性的危险困扰吗?”
“很有可能哦。不过也可能恰恰相反,因为一直生活在完全没有危险的环境里,自己才陷入了一种异样的紧张感中吧。”神谷先生迅速地接上了话。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挺阿呆的。”
“谁知道呢。”
本来只是漫无目的地散步,谁知道走着走着,来到了人头攒动的井之头公园。我们走下通往公园的楼梯,风穿过染上颜色的草木,抚摸着我的脸颊,又向身后吹去。公园的时间走得比车站要慢,因为这里聚集着很多漫无目的人,神谷先生也很适合此种氛围。我沉醉于眼前的暮景,很高兴带着神谷先生来到了这里。
公园的池塘边坐着个年轻人,他正敲打着某种形似太鼓的细长乐器,一脸年轻人中常见的漠然表情。我们都对他有点好奇,不过神谷先生要露骨得多。他完全不顾忌周围人的眼光,大大咧咧地站到了那个年轻人面前,歪着头,满脸不可思议地一会看看年轻人的脸,一会看看他的乐器。似乎是在想,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多乐器,这个人偏偏选择了这个呢。不过,如果是神谷先生的话,可能会选择形状更为奇葩,从外表都无法推测能发出何种声音的更加神秘的乐器吧,神谷先生就是这样的人。
年轻人仿佛不爽神谷先生过于直接的注视,皱了皱眉头,懒洋洋地停止了敲打。
“好好演奏啊!”
突然,神谷先生叫了起来。我被吓到了,动弹不得。神谷先生两眼圆睁瞪着年轻人。年轻人先是楞了一下,然后像觉得大庭广众下被怒吼很丢人一样,拉低了红色鸭舌帽的帽檐,低下了头。这些动作似乎是想说明,被吼的人不是我。
“就是在说你!”
神谷先生不肯放过年轻人,也许他的脑子真有点问题。我该阻止他吗?不过我很想知道神谷先生如此愤怒的原因。
“你来这里,是想要表演吧?如果不想给别人看的话,在家演奏不就好了?既然来公园了就是想表演给别人看的吧?我今天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乐器,我觉得它超帅的。所以我想听听它的音色如何。但是,你!为什么这么小气?快让我听听看!”
年轻人抬起头看向神谷先生,郁闷地说:“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又是哪个意思?我看上去很像找碴的坏人吗?”说着说着,神谷先生突然显得有点不安,回头看向我。
“您完全就是找碴的坏人。”我笑了起来,但神谷先生似乎没搞懂我为何发笑。
我走上前去,向年轻人道了歉。并拜托他在我们走之前多少让我们听一听这种乐器的声音。于是他一脸不情不愿地,又开始敲打起了那个形似太鼓的乐器。
神谷先生闭上双眼,双手交叉在胸前,右脚不断和着鼓声打着节拍。年轻人看到他这副样子,似乎也安心了下来,击打节奏开始逐渐加快。傍晚的公园里,人们好奇地望向我们。鼓声越来越响亮,节奏越来越快。突然神谷先生伸出了右手,仿佛想推什么东西一样,在空气里按压了两下,右脚的节拍却丝毫不乱。年轻人注意到了这个动作,开始放慢击鼓的节奏,神谷先生满意地收回了右手。年轻人继续以这个节奏击打着,再次沉浸于演奏之中。
不知不觉,我们身边围了好些个年轻女性。年轻人有些起劲了,开始使用前所未见的崭新击打方式。神谷先生遵循右脚的节奏,再次伸出右手予以制止。于是年轻人停止了炫技,再次回到之前的演奏手法。神谷先生简直成了一名指挥家。
年轻人的额头开始流汗,驻足观看的行人也越来越多。就连我也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和着节拍摇头晃脑。鼓声连接着鼓声,汇集成了旋律。而神谷先生亦是这段旋律的组成部分。年轻人甩动着红帽子下的长发,动情地击打着乐器。
就在这时,神谷先生突然开始和着鼓声,大声吟诵起幼稚的诗句来。
“太鼓的太鼓的小哥哟!
太鼓的太鼓的小哥哟!
红帽子的小哥哟!
龙啊龙啊醒来吧!
乘着鼓声醒来吧!”
我拉住神谷先生,但他依然唱个不休。
暮色开始发紫,雨滴落了下来,淋湿了我的肩头,接着衬衫也湿了。以此为信号,周围的人墙朝四处散去。我也拉着闹剧的始作俑者神谷先生离开了现场,而那个小哥却对周围的一切浑然不觉,继续着自己的演奏。
当“武藏野咖啡店”的招牌映入眼帘时,雨滴已经在猛烈地敲打着地面了。我们毫不犹豫地走上楼梯,推开了咖啡店的门。
昏暗的咖啡店里只点了几盏灯,温暖的灯光在白墙上晕开。古典音响缓缓地流淌着,刚才的骚乱宛若一场幻梦。我们坐在窗边,看着街上小跑向车站的行人。
我点了混合咖啡,神谷先生只点了一份奶酪蛋糕。不过这家咖啡店似乎有着客人必须消费一杯咖啡的要求,神谷先生说:“这种固执我喜欢。就像我身为一个漫才师,总是要我改编歌词的话我也挺烦的。”说着,出人意料地点了一杯最贵的蓝山咖啡。明明之前在公园那么兴奋,现在却坐在咖啡店里边喝着咖啡边回忆着刚才的场面,我突然笑了起来,心里有点愉快。
神谷先生看着窗外下个不停的雨,说道:“怎样把如此美丽如此鲜明的世界摧毁,才是最最重要的。”
能做到这点的话,超越现实的、压倒性的美丽世界,就一定会出现。神谷先生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怀疑。没有认真地敲打那件奇妙乐器的世界,是不美丽的。年轻人为什么选择了那件乐器不得而知。只不过,为了美丽的世界,他理当赌上人生奋力演奏。想要摧毁美丽的世界,必须以绝对的认真为武器。
“太鼓的太鼓的小哥哟,红帽子的小哥哟。”神谷先生用沙哑的声音喃喃自语。
是不是因为刚才吼得太凶,嗓子受不了了呢。
我指出,什么“龙啊龙啊醒来吧,乘着鼓声醒来吧”实在是蠢了点,而且读起来语感也很差。神谷先生回应道:“龙嘛,本来就帅得没天理。帅得过分了。‘过分’可是个好东西哦。大的过分的东西也很有趣,不是吗。什么东西都是要过分才好,必须要过分到能够惹怒大人们。”说完,他心满意足地啜饮起咖啡来。
“‘必须过分到能够惹怒大人们’什么的,这是最普通的不良少年才会说的话吧。”
不知为何,在神谷先生面前,我就能毫不顾忌地坦言心中所想。神谷先生做思考状。
神谷先生喝咖啡不加糖也不加奶精,所以我也只好效仿他,喝着喝不惯的苦涩咖啡。后面传来了老板洗杯子的声音。
“其实,你说到点子上了。这很困难——有时候,保持‘普通’的纯度,本身就非常厉害。”
“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
“你说得没错。‘必须过分到能够惹怒大人们’这句话的确是在哪里听说过。但是,但是啊,仅仅因为在哪里听到过,就认为这种说法过于平凡而加以否定,这样真的好吗?我这么说绝对不是因为我讨厌被否定什么的,重点是,人究竟该不该以此作为判断事物的标准而生活。”
就我所知,神谷先生创作的漫才,其宗旨就是用人人都知道的语言,来造成难以想象的破坏。或许这番话,真正展现了他的根本。
“只是以是否平凡作为判断标准的话,人生不就成了比拼谁更不平凡的比赛了吗?反之,如果一味去否定新事物的话,人生不就成了比拼谁技术更好的比赛了吗?可是,如果只注重如何把这两者巧妙地混合在一起的话,那不就成了比拼平衡感的比赛了吗?”
“确实,您说得在理。”我直率地表示同意。
“只用一把尺子去衡量所有事物,一定会眼花缭乱的。比如说吧,那些只追求作品的‘共鸣’的家伙,很讨厌吧?诚然,产生共鸣确实是一种很棒的体验,但是如果只想着找共鸣的话,会使共鸣之外的所有部分都变得无趣。共鸣这种东西,阿呆都能领会,所以依赖感特别强。但是漫才师一定要摆脱这种依赖感,否则会看不到其他的一切。这点一定要引以为戒。”神谷先生斟酌着,一字一句地说道。
“批评真是件需要功底的事啊。”我有感而发。
“运用理论来批评,的确很困难。每次出现新的方法论,就会有一些人将其实践,或者对它进行发展以及改良;可是也有些人会断定它只是昙花一现。后者往往是些老家伙,可是,老家伙大都有着很强的说服力。这样一来,新的方法论就变成了邪魔歪道。于是,即使遇到需要使用新方法来表现的场合,大多数人也不会选择它。但这种刻意的避让,也许又会催生出另外一种新的表现方法。新的发想会带来刺激的快感,可它归根结底也还处于发展过程中。所以虽然有趣,却也有可能在还未成熟之时就遭到遗弃,这未免太可惜了。只追求产生新想法的快感,无异于把刚刚开始生长的树枝直接折断。所以,哪个领域成天闷闷不乐的老批评家越多,那个领域就越为衰退。明明只要等着新事物发展成熟就好了,等着它成为树干上茁壮有力的一根旁枝就可以了,却偏要将其折断,还以为这样就能使营养集中在树干上。一时之间或许有效,可是却缺乏远见,也没法让大树开花结果。所以,我唯一敢断言的就是,一旦成为批评家,作为漫才师的能力一定会开始退步。”
神谷先生的发言不也是对世间的一种批评吗?这次,我不再问这个问题了。他的话语里有他的正义,虽然可能只是为了保护“主流”之外的人免遭打压。其实在我看来,为了保护现有的领域而对还未完全了解的新兴流派加以排斥也有其正当性。不过,当两者都很优秀之时,若问哪种做法会有趣,那无疑是神谷先生的观点更胜一筹,虽然有点赌博性质。
“但是,我啊,也免不了会去批评一些事物。”
神谷先生右手端着咖啡杯,目光发直,一动不动。昏暗的咖啡店里依旧放着舒缓的歌,正不断重复着同一句歌词。这首歌我曾经听过,却一时想不起来叫什么名字。
“所以说,唯一的办法,就是变成阿呆,用自己的直觉去判断是否有趣。其他的意见,理都不要理。如果有一天我也开始不停地贬低别人的作品,你就把我杀了吧,因为我想一直作为漫才师而活着。这咖啡可真好喝啊。”神谷先生凝视着咖啡的表面。
“的确很好喝。不过,我也可以追随师傅的想法吗?”
“你说追随?追随……”他小声念叨着,有些羞怯,可能是因为我用了平常不会用到的词语吧。他的这种反应让人觉得值得信赖。我一直都很害怕那些可以若无其事地随口说出流行语的人,虽然这样有点违背神谷先生刚才的教诲。
“对了,之前我把咖啡杯放在桌子上的时候,都小心翼翼地没发出一点声音。你注意到了吗?”神谷先生突然问我。
“注意到了哦。”
“哎,那你就说出来啊。我第一次放的时候你什么都没说,搞得我都不知道该找个什么时机停止了。真是的。”他的声音非常嘶哑。
离开咖啡店的时候,老板对我们说:“店里只有这个了,你们拿去用吧,不用还了。”然后递来一把廉价的塑料伞。老板把店里唯一的一把伞送给了我们,对于这份温情,神谷先生非常感动。走下楼梯才发现,雨已经很小了,撑不撑伞都无所谓。可是,神谷先生毫不犹豫地撑开伞走了出去。我也从包里拿出了折叠伞撑开。
雨立刻就停了,云飘得很快,开始露出了被遮掩已久的漆黑夜空。湿湿的路面反射着街灯与车灯留下的一道道亮光。
“八十二号!”神谷先生突然喊出了神秘的数字。原来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人会突然说出意义不明的话啊,他的存在让我非常开心。
“太鼓的太鼓的小哥哟!
红帽子的小哥哟!
龙啊龙啊醒来吧!
乘着鼓声醒来吧!”
也不知道是谁带的头,我们诵唱起了神谷先生即兴创作的这首歪诗。
雨水洗过的月亮出现在了云层的间隙中,街道上残留着雨的气息,比起夕暮之时,多了一分湿润的明艳。人们的脸上带着与之相称的表情,在街头来来往往。举着伞的,只剩我与神谷先生两人。没有人朝我们投来不解的眼光,神谷先生也无意说明还撑着伞的理由。
他只是不停地仰望天空,一再问我:“不知道该找个什么时机停止啊,对吧?”
我理解,他只是不想辜负了咖啡店老板的好意。但是,他把这份感谢寄于明明没有下雨还撑着伞的行为之中,这种绝对的信任与毫不怀疑的纯真却让我感到憧憬,嫉妒,甚至还有轻蔑。对于自己这种复杂的感情混合物,我又爱又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