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夏日,酷暑降临,便不觉想到饮冰。
饮冰二字,源于《庄子·人间世》,“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这句话是叶公子高出使齐国前,向孔子请教时说的,意在形容内心之忧愁,个中内热唯有饮冰才能化解,这二字后又被梁启超先生所喜爱,用以给自己坐落天津的书斋冠名。彼时,梁公早已退出朝野,告别官场,远离政治,不过他对国家民族的忧虑仍然未断,依旧心怀天下,不忘刻骨铭心的救国念想。在饮冰室建成后,他便自号饮冰室主人,以此淡化心中愁虑,让内心在饮冰中日渐清澈,愈思愈明,直至明悟更多,留下以饮冰室合集冠名的诸多著作。
时至今日,我依然觉得饮冰室这名甚是有趣,既有先秦诸子时期的古意,又有现代民国时期的新意,它们的融合,文雅无比,让人在夏日闷热中,或心情烦躁下,仅是见此二字,便似有一股舒爽凉意上升,借以获得一份文字上的燥热纾解。
自梅雨过后,时节倏忽转变,已然入夏间。入夏,便有暑意渐渐弥漫,今年江浙一带持续高温,酷热覆盖了江南的大片土地。此季,唯有炎热,没有往昔的春日舒适,也没有未至的秋高气爽,世界是炽热的,滚烫的,巨大火炉般的,陡然遭见令人颇为不适,身体与心中,对凉爽,对饮冰的渴望更甚。
饮冰,是烈日当头下,热汗涔涔间,抬头仰面张口,握一杯冰水大口豪饮,在外热内凉的冲击中,在冰爽入喉的刺激下,在无数股绵密冰凉的冷水因子紧拥搂抱体内每一个细胞里,再把这份凉意顺着一个个细胞传递出来,在体表上也共享这凉飕飕美滋滋舒爽感受。酷热之下,饮冰一词,字如其意,有种让人瞬间降温冷却下来的魔力,如似饮冰。
当然,真靠饮冰解暑,实有一种类似望梅止渴的奇异怪诞,都是取自心理作用的一种妙用,仅仅稍许化解,不能真当做妙药良方。夏日之中,能称作妙药良方的,或许还得深植于江浙一带的青草糊和石莲豆腐,这两者一个黝黑,同龟苓膏一般模样,一个透明,无色有形仿佛质地稍软的果冻。在街边,小巷口,人流广织的热闹地,总有一些蘑菇般盛开的遮阳伞立着,下方是一辆小三轮车,车上放两只不锈钢大桶,桶里便是这制造清凉的黑白二物,桶外则多是摇着扇子笑眼眯眯的朴实老板。
“青草糊要伐?石莲豆腐哎!”热浪中,叫卖的声音都被烤得有些干燥,沉沉的传不出多远,不过这依然不能阻挡那些渴望冰凉的脚步,他们蜂拥而来,各自买上一杯。
无论青草糊还是石莲豆腐,做法都是一致,将主料的固态物弄碎成小块,装入杯中,再配以薄荷和蜂蜜水,拿一根长铁签顺时针搅拌几圈,让这甜与凉的风味均匀融合,便是一杯让人渴望不已的消暑好物。每每至此,孩童便迫不及待伸手去接,几乎是抢夺过来般,握住杯子,大口豪饮起来,成人定力更好,可热切的眼神,口中滋生的涎液,仍然掩饰不住此刻大快朵颐的盼望。毕竟夏日之中,谁能阻挡一份透心的凉爽呢?
说来有趣,时过多年,青草糊和石莲豆腐依然存在于每个炎炎夏日,却不约而同换了名字。青草糊有了一个更雅的名字,烧仙草,而石莲豆腐却有了一个更俗的名字,白凉粉,雅俗之间,两者依然称霸着夏日的冷饮摊,由此可见,名字只是代号,人们更关心的是里边的意味和滋味。
寓居天津的饮冰室主人,不知他是否也有尝过这产自江南的解暑美味。那位旷古绝伦的时代巨子,在同期变法的康南海之辈因私德口碑崩坏之际,依然以极高的个人操守光耀史籍,这是历史公允的奖赏。《庄子·人间世》里,提及内热,焦灼忧虑唯有心内饮冰才可化解,时过境迁,白云苍狗,我等已不必讨论这深沉久远的话题。
不如来一杯烧仙草或石莲豆腐,由心头起,浇灭这灼人的暑意。
转自《台州日报》·文化大观 2022.8.16期 作者/庞文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