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猫

1. 童子那天爬树上掏鸟窝,掏出了一只小花猫。 小花猫是只幼猫,童子从它瘦小的身躯估摸是刚断了奶的,身上有大片大片褐色的斑纹,腿上的毛却白绒绒的,两只耳朵又尖又细,猫眼呈现棕褐色,只是瞳仁深处透着深邃的黑。童子觉得这只树洞里掏出的猫和村子里所有的猫——无论花猫、黑猫、还是白猫都毫无两样,却自喉咙里发出惊呼“啊呀!”,扔了那只花猫,身子一滑,像条泥鳅,哧溜溜从柳树上下来了。 童子拍着胸脯说,“吓死个人!树洞里咋掏出来猫儿子哩?”抬头看去,因童子受到惊吓而脱手扔掉的花猫用四只爪子死死地扣着树皮,身子绷紧像一张弓,两只耳朵抖了抖,张开嘴喊出猫叫。 童子挠着后脑勺,嘴里丝、丝地发出惊讶不已的声音。他看着十多丈高的树枝干子上趴着的花猫,寻思说,“这是谁家的花猫么?咋这么小就能爬这么高哩?”又转念一想,推翻了自己的这个念头,“不可能哇!我年年夏天来这片林子掏鸟窝,今年怎就出怪掏出只猫儿子?难不成是这棵老柳树里头长出来的?”想到这个,童子身上打了个激灵,一股凉嗖嗖的风就从后背直吹到心坎里。这片林子是童子家栽的柳树林,位于北沟后沟里的一座山下,上坡处有几个坟头,去年村子里一个老婆儿病死了刚埋进去,坟头上还摆着花圈,黑蒙蒙的影子让童子心里头发怵。 此时天色正在变黑,远方显出昼夜交替的景象,所有柳树都显出奇形怪状的阴影。童子心里像敲鼓一样咚咚直响,额头上往出沁汗,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有了生命,都在动,毛骨悚然的,黑压压的,童子心生胆怯,拔腿往家跑去了。 黄土高坡的夏天白昼长,八点左右,天色才完全黑了。童子一口气憋着跑回家,站在院子硷畔上,双手撑着腿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息,后背全湿了。童子他娘刚喂完猪,提着猪食桶,看见童子这副模样,责怪地说,“嘿哟童子!又哪儿里奔个来才回来?” 童子刚想说去掏鸟窝结果掏出一只花猫,童子他娘哐一声放下手里的猪食桶,用另一只手里的烂马勺指着童子的后背,问,“童子,你跟谁要得个猫儿子?” 童子一听,心里马上凉透了,身子僵住不敢动弹,结结巴巴开口说,“妈,妈,你说甚么?” 童子他娘几步走到硷畔,在童子后背上一抓,手里就多了只花猫,“啊呀,跟妈装什么糊涂?咱村子谁家老猫下儿子了?” 童子啊一声,腿立马软了,一屁股就坐到地上了,说,“娘咧,快扔了,快扔了!这猫是我从树上掏鸟窝掏出来的!吓死个人!快扔了!” 童子他娘说,“甚么?掏鸟窝?” 童子这时候已经不顾露馅自己一下午光景是偷偷去掏鸟窝了,他的心全部被他娘手里捏着的小花猫揪住了,童子看到花猫的两只褐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黑漆漆的瞳仁似乎能看到自己的倒影,呈现出别样的心惊胆战。老半天后,童子才开口把具体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娘,还说,“娘,你说害怕不害怕!会不会是那个老奶奶死得冤枉,转世投胎成花猫崽子哩?” 童子他娘听了,非但没有和童子一样心惊肉跳的,反而吃吃地笑说,“快别乱说!那老婆儿是八十九岁高寿哩!要说冤枉,也是没有看到他的孙子考上大学,喏,他的孙子也跟你差不多大小!”看童子还是一脸惊魂未定,又说,“好我的傻儿子,你这是念书念憨了嘛!和农村生活彻底脱节哩!”细细地看看手里的小花猫,解释着说,“这猫崽儿很明显刚断奶,肯定是只老母猫给天天喂奶吃哩,要是一棵老柳树就能给它吃奶,老柳树成精才对了哇!” 童子听了,突然有些羞臊,心里头还是后怕,但他娘的话终归令他渐渐心安了,虽然还有余悸,但童子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平定了心情。这时从窑洞里走出来他的老父亲,脚下套着长筒雨鞋,一手捏着紫外线手电,一手握着剥掉塑料包装纸的1L饮料桶,腰里还别着铁镊子,说,“你们吵个什么?”听了童子他娘的话,吐了一口痰在黄土地上,狠狠瞪了童子一眼,说,“我看不是念书念憨了,是压根儿就么学!”又对童子他娘说,“家里么老鼠,不养猫,明儿个走村里看谁家要哩给了!”就咳嗽两声,山上去捉蝎子了。 第二天,童子他娘让童子去村里问谁家有老鼠要养猫的,把花猫送了人。童子背着他娘,没有去别人家问要不要猫,要不要捉老鼠,而是去了地处后沟的他们家的柳树林子。 经过了昨天晚上他娘的一番说道,童子心里有底了,也不怎么害怕,他藏在一棵柳树后头,怀里抱着花猫崽子,偷偷觑着昨天掏出花猫的那棵老柳树。那棵柳树有十几年历史了,树皮剥落严重,树枝子掉得一地,树根周围落的叶子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软趴趴的,没有声音。童子等了一晌午,没有看见麻雀飞进飞出,所以童子断定这树洞里没有鸟窝,他掏错了;也没有老母猫从树下爬上去钻到树洞里头,所以童子也确信这树洞里不会有老母猫再来了,毕竟,他怀里的小花猫其实已经断奶了。 童子在回家的路上兀自琢磨,“么道理哇!我回来一个多月,也么见谁家的猫下了猫儿子?” 童子每天都来这片柳树林子蹲点,也去了村子里每家每户,看谁家的猫下了崽子,不过没有问谁家需要小猫。童子他娘第一天回去倒是问他:“怎么没送给人?”童子搪塞说么有人家要,后来他娘也就不问了。童子看遍了村里三十五户人家的养的十三只猫,有黑的白的花的,有老的有小的,但没有与童子掏到的猫一样花色的,也没有模样相似的,于是童子就自己养着了。

2. 暑假在立秋不久后就结束了。 那只小花猫吃了一个月食,长大了不少,毛发更加光亮茂密,耳朵更尖更竖,猫爪子走过的地方,抓起几缕黄土。四只猫爪因此始终保持着黄土的颜色。童子坐他爹的三轮去刘家坪镇念书的时候,在书包里塞进了那只花猫。 童子他爹开着三轮一路颠簸两个时辰左右,出了沟,到了刘家坪中学校门口,对童子说,“好好学!就这一年了,争口气考个高中给老子看看!”发动三轮,很快离开了。 童子从书包里把花猫抱出来,花猫在厚厚的课本与试卷里头被挤了一路,又被捂在严严实实的帆布书包里,刚掏出来就喵喵叫个不停,身上的茸毛因闷热而变得潮湿,四只爪子抓住童子的校服领子,死死不放。 童子笑嘻嘻地说,“小猫儿,你被我从农村带到乡镇,你也算见世面哩!” 童子虽然没有找到小花猫的娘亲是谁,但在一个月的喂养中,逐渐培养起了与花猫的感情,这份感情不止于喂养的过程,还有喂养之外的其他情感。童子很庆幸他从树洞里掏出了一只花猫,而不是一只麻雀或其他鸟类。如果是后者,童子知道自己会用一根绳子绑住鸟腿,把它一次次扔到半空中,麻雀扑腾几下翅膀就会跌倒在泥地上,如此往复,最终以折断翅膀奄奄一息或不吃不喝结果它的生命。然而对一只花猫,童子把它当成一个朋友。一个可以只听它说而不发表任何言语的朋友。童子说,“小花猫,你是我的猫友!” 童子的爹和娘都是实实在在的农民,一辈子几乎都在农村生活,最远去过县城走亲戚。除了会经常性地问童子学得怎样?、考试如何?、有没有调皮捣蛋?之外,童子的爹娘不会跟童子说其他的话题了。其实说长说短,童子的爹娘都围绕着同一个目标。童子最难过的倒不是这个,他知道天下爹娘一条心,都盼望着儿女成龙成凤,考个好大学。童子最难过的,是他的爹娘连在学校住的还习惯吗?、有没有什么烦心事说说?都不过问。童子知道他的爹娘整天忙着和黄土地打交道,为了在庄稼地收获大自然的馈赠,以此来供他念书。可童子就是觉得心里有好多话,没有人听,没有地方说。现在好了,童子摸摸小花猫的耳朵,微笑着说,“现在有你陪着我,你不用说话,你听我说话就行哩!” 小花猫好像听懂了童子的话,在童子的衣领上趴着,口里发出低低的猫叫。童子空出一只手摸摸小花猫的脊背,说,“猫儿,你来了乡镇,就得起个大名哩,像我在农村叫童子,到了学校念书就叫雷童明,你也要有个像样的名儿......”边朝宿舍走边想,“语文老师说,拟题要有针对性,要准确而有寓意,起名也一样嘛!既然你是从树洞里掏出来的,那就叫你树猫吧!”又摇摇头,“不对,你只是我从树洞里掏出来的,又不是真的是柳树生你养你哩,你应该叫…..掏掏!嘻嘻嘻,掏掏!真是个好名儿!” 童子肩上背着书包,怀里抱着小花猫掏掏,很快走到宿舍门口了。童子上学的刘家坪中学,是刘家坪镇上唯一的一所初中,有两栋教学楼,都是三层高,一栋是给全学校五十几个学生教学的教学楼,另一栋是办公楼,第一层是学校里五位教师的办公室,第二层是三个年级的教导主任办公室,第三层是校长的办公室。两栋教学楼左边是一个不大的沙石操场,有一个没有篮筐的篮球架,三个没有网的乒乓球台;右边则是童子他们的住宿楼:两层的平房,刚涂了白色的墙漆,呛鼻子的味道还没有消退干净。宿舍很宽敞,一个宿舍只住三个人,原本是栋危楼,破败的不行,一到下雨天就漏水,学校一直没管,去年春,下暴雨,右边一间平房给冲塌了,埋进去两个学生,这才引起学校和乡政府的注意,两边出钱进行了整改翻新。按道理讲,这所中学已经被县教育局勒令停办了——学生太少,师资力量不够,教育设施各方面又跟不上......但是毕竟十里八庄的农民还没有更大的能力把娃娃送到县城去念书,这所乡镇中学也就不得不一直开办了。 童子把东西都在宿舍里放好,室友过来指着小花猫问他,“童子,你还带了只猫崽子来念书哩?” 童子得意地说,“这猫有神秘的来历哩,你绝对想不到!” 室友是山前头陈家畔村的,童子喊他铁娃。铁娃说,“嘿哟,狗屁神秘来历哇?还能是老鼠生下个猫儿子?要我说,再神秘的牲灵,这整个刘家坪所有庄子加起来,都比不过我们陈家畔村的土地神羊!” 铁娃说的土地神羊的事情,童子是听说过的,但他没有被铁娃误导而开始聊起神羊的事,童子说,“这是掏鸟窝掏出来的,柳树里头长出来的神猫!” 室友一听,噗嗤大笑,“咋就吹牛皮!掏鸟窝不应该掏出鸟蛋子?” 童子说,“就晓得你不信,也懒得跟你说!” 铁娃说,“我信不信倒无所谓哩,你要说就说,不说拉倒。就怕被班主任发现了不得了哇!” 童子听了,一个人站在床边愣了半天。班主任的凶狠是出了名的,童子和铁娃念书两年了,没被少打过。但旋即摇摇头,“不会的,我就在宿舍养着,他又发现不了。” 铁娃说,“奥、奥,祝你好运!” 第二天早上,上课铃声打了,童子坐在教室,右眼皮跳个不停。他开始担心留在宿舍的小花猫掏掏会被铁娃揪住掐死,或者被另一个一直不来上课的室友一脚踢死。铁娃比童子大一岁,每年都帮家里干农活,还会开拖拉机,长得人高马大,一脸凶煞样,像个高中生,除了体育课外他一节课都不上,班主任也不管,因为铁娃经常给班主任买延安牌香烟抽。 这时,教室后门口突然出现了猫叫唤,虽然低低的,但是很清脆,整个教室都能听见。童子坐在中间一排,一听到猫叫,心里就咯噔一声,连忙转过头去看教室后门,竟然是他的小花猫掏掏!班主任已经拿着政治课本走到后头了,看了看眼前的猫崽子,问全班十三个学生,“这谁的猫崽子?” 童子觉得口干舌燥,身上痒痒的厉害,心一下子乱了,慌了,他想要立马站起来承认,但一想到严重的后果腿就软了。班主任说,“我想咱们班同学也没有敢带猫来念书的嘛。” 童子听了这句话,心里稍微平缓了一下,他多么希望班主任立马回到讲台上,说“我们接着上课”,而就此不管他的小花猫。 班主任突然把猫一把抓到手里,说,“么人要的野猫也来听人讲课?能听得懂么?摔死算了!”说着就要往外头扔。 “老师!” 童子站起来了,身子软软的,像一团就要散架的骨骼,勉强支撑着他从板凳上起身。他低低地说,“是我的猫……”声音低得和猫叫差不多了。 张老师咂咂嘴,一双眼睛盯着童子,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又从脚到头细看一遍,说,“我记得你住校着哩?” 童子支吾着点点头。 张老师把手里的小花猫放在水泥地上,冲童子招招手,说,“来,带着你的猫到我办公室。”又严肃地对其他学生说,“其他人上自习!” 童子抱着他的小花猫掏掏走到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进去看见班主任正站在自己的办公桌跟前,手里的政治书啪!撂到桌上,吓了童子一个哆嗦。 张老师透过眼镜的镜片看到童子站在原地不动弹,开口问,“雷童明,这猫是你的?” 童子这时候不敢点头了,他知道班主任的手段。只要他一点头,一个耳光肯定要扇过来。童子不晓得该怎么办了,两条腿像筛糠一样发抖,心都要突突突跳出来了。 张老师说,“雷童明,晓得我把你叫过来什么原因?” 童子点了头,刚要开口说知道,张老师的巴掌就打过来了,啪!,童子感到耳根连着右半边脸火辣辣的疼。 张老师说,“你进办公室的次数不少,多的话我也就不讲了,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况:要么你自己在操场上把这猫崽子摔死,要么停课一个礼拜好好反省反省。”又补充说,“我教书二十几年,还从来没有学生敢在我的课上把猫带来,这算什么样子!” 童子的心猛地往下沉,像在心脏上栓着块石头,就要沉到海底了,带给他窒息般的压抑。这哪里是选择哇!两种结果都是童子难以接受的。童子的鼻根酸了酸,难以抉择。童子停了一分钟不到,开口支支吾吾地说,“班主任我错了,再没有下次了,我……” 张老师突然跳到童子跟前,没等童子再往下说,擂起拳头,狠狠地在童子胸口捣了一锤,空旷的办公室只听到咚!一声闷响。 “说什么?你说什么?你还有第二次机会哩?我给了你多少次机会?啊?你看你学的那怂样!考的那两分!还给我说这话,你错多少回了?必须给你停课好好想想!”张老师接着在童子胸前捣了两锤。 童子往后退了几步,感到胸口肋骨好像被捣断了,钻心的疼,右脸颊也火燎燎地痛着。童子眼眶湿润,脑袋有点晕,一滴眼泪花就流出来了,他见张老师握着拳头又要打,连忙说,“班主任,我这个礼拜天就把猫带回去,我一定好好学习,再也不调皮捣蛋了!求求你不要给我停课......这才初三第一个星期,我爹晓得了要剥我的皮哩......” 张老师的神情突然舒缓了少许,想到了什么似的,慢慢把拳头松开了,极富玩味的看了童子两眼,露出说摸不透的笑意。张老师走到童子跟前,揪住他的耳朵,拉着他到墙根,拍皮球一样,把童子的脑袋朝墙上撞,“这个礼拜?今天,就现在,马上给我在办公室水泥地把猫摔死!不然看我不揍死你!你这种娃娃,学校里也不好好学习,成绩落后不求上进,社会上去了有什么用哩?给我把猫摔了!” 童子把怀里的猫抱紧,双手紧紧地抓在掏掏的四条腿上,他感到小花猫的身子在瑟瑟发抖,似也是出于畏惧,张开嘴想叫两声,却没有出声。 “没听懂是不?”张老师又把童子的脑袋朝墙上撞,咚!咚!,好像在他眼里,童子的脑袋就是一块石头,一颗核桃了。 童子哭哭啼啼地说,“张老师,我今天就停课把猫带回去,你不要让我摔死好不好么,你在政治课上也常说要保护动物.......” 这一句话彻底激怒了班主任张老师,他连踢带踹地把童子从办公室这个角落打到另一个角落,又从另一个角落踢回这个角落,斥责说,“啊呀!还教训我了是不是?长本事了是不是?看来还是把你打得轻了么!” 童子哇、哇地哭开了,他感到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疼得撕心裂肺。钻心的痛一阵又一阵的袭来,身子骨都要散架了。童子的脑袋晕乎乎的,好像给人灌进了浆糊,想吐,吐不出,难受极了。他见到班主任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极端害怕地想要逃出这个办公室,但他不敢,他知道逃出去后再进来,会被打得更凶,更狠。 张老师揪住童子的衣领,累得喘起粗气,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问,“你摔不摔?” 童子呜呜哭着,不知道怎么回答。张老师也许是打累了,或者是打得没有意思了,去饮水机上接了一杯纯净水,咕噜咕噜喝光,缓了缓情绪,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你出了办公室立马往你们家走,从今个开始到七天之后,你再来上学!”又双手叉腰想了想,说,“我会给你爹妈打电话,你别想着随便找个地方藏六七天再回来念书!我管不了你,让你爹妈管你去!”脸上浮现出会心的笑容。 童子听罢,张了张口,想说,又不敢,又不愿,又不知说什么,闭上嘴巴,流出了泪水。 张老师这时候让童子站直,正色道,“你为什么会被停课,晓得是什么原因?” 童子点点头,哽咽着说,“上课的时候把猫带到教室,影响班级同学学习。” 张老师说,“还要加一条顽固不化!”把手里的一次性塑料纸杯放在办公桌上,“是你自愿要停课回家反省的是不?” 童子停顿了一秒,张老师的巴掌又要打过来,童子忙说,“是,是!我思想有问题,自己不学习还影响其他人学习.......我需要停课反省反省,是我主动提出要求的……” 张老师满意地点点头,把手搭在童子细瘦的肩膀上,说,“对了嘛!这才叫政治思想工作!” 童子抱着花猫走出办公室,走过教学楼,走过操场,走出刘家坪中学的正大门,脸上的泪痕都流干了,身上的疼痛也麻麻木木的。秋天的风好像有治愈效果,吹过去凉凉的,把疼感都带走了。童子看看怀里的掏掏,挤出一丝笑容说,“好在你么被摔死。”又气愤愤地指责小花猫,“你不好好在宿舍呆着,出来做甚么麽!害我停课!” 小花猫喵喵叫了声,两只耳朵抖了抖,突然扭头看着前头。童子顺着看过去,铁娃圪蹴在校门口的花丛跟前,抽着一只延安牌卷烟,吞云吐雾,笑嘻嘻地看他。铁娃说,“童子,咋脸都肿咧?班主任发狠起来真不是人种子!”指着童子怀里的小花猫问,“咋?班主任这孙子还没让你把猫摔死?” 童子摇头,“么,我停课了。” 铁娃嘶猛吸了一口烟,说,“哈呀!你看你个憨憨!而今这学期刚开学第一天,你回去了,你爹还不打断你的腿子!你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揍么!班主任还么把你打疼?” 童子缄默。他知道回到家里,他的爹肯定要比班主任打得还凶还狠,但他实在是舍不得他的小花猫掏掏被摔死,眼睁睁的,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童子气愤愤咬牙说,“现在就是么搞清楚我的掏掏咋就从宿舍里跑出来了!我门关得死死的哩!” 铁娃听了,眼珠子一转,嘿嘿笑着过来搂住童子的肩膀,说,“童子!咱们这两年没被班主任少打,我看这回你停课回来之后,咱们俩把这孙子狠狠捶一顿!我叫上一帮社会上的朋友......他妈的欺负到头上了!咱们来念书了又不是受气哩!” 童子不说话。 铁娃继续说,“童子,你看你乖乖的一个娃娃,就因为成绩不好常被打得鼻青脸肿,这不是摆明了把我们不当人看么?你要不打我一个人去打了!” 童子说,“要是打了老师,咱们肯定要开除哩,毕业证也拿不到,不上高中咧?” 铁娃哈呀一声就笑开了,喷一口烟到童子脸上,说,“童子,要么说你憨了?念书念逑哩!初中毕业证有个狗屁用?你说咱们从这破中学还能考上县城里的高中哩?算了吧!......童子,咱们关系好,初三一毕业,咱们去县城里混去,去寻生活走!城里揽工也比回农村放牛强哇!” 童子又不言传了。铁娃见了,叹了口气,说,“童子,活该你受气!你看你那怂样子!老师不敢打,城里都不敢去了?”拍拍童子的肩膀,惋惜地说,“算了,日他妈的!老子早不想念了,今儿黑夜就打那狗日的张红平去!”弹掉烟头,大摇大摆地走了。

 3. 从刘家坪镇到北沟村,如果开车的话,一个小时就能回去;要是走路,就得些时候了。童子拖着步子往家赶,心事重重的模样,忧戚得很。原本道路就漫长,又怀揣着焦虑和担忧,不免口干舌燥,脚底冒汗。好在正值凉秋,天高云淡,庄稼地里金黄一片,秋风也是一阵一阵的,童子的瞳孔早没了神,木楞楞的,涣散着,飘忽着,只顾走,也不觉得累了。 回到家已是太阳落山。童子刚走到硷畔,他娘就急急忙忙过来,啊呀一声,抱住儿子,心疼地看看童子脸上的巴掌印,看看手上腿上的淤青,哭啼着,说不出话。童子瞄一眼他娘,心里清楚家里已经知道他在学校的事情了。 童子他娘说,“好我的憨儿子呀!一会儿好好跟你爹说话!他山里拦牛去了,还么回来。” 童子说,“娘,我觉得我么做错,猫崽儿自己跑到教室里,班主任就要摔死哩!这是什么道理......我么错。” 童子他娘哭着说,“憨娃娃,学校里老师说什么不就是什么麽?你听话把猫扔了摔死,也不至于停课哇!初三这么紧张的一年,你娃娃还要考高中哩!” 童子说,“娘,我就是么错。” 童子他娘在他后背上拍了一打,说,“一会儿你爹回来可别这么说!要打死你咧!你么错咋把猫儿子带到学校去了?你又干嘛要顶撞老师哩?你这打不是白挨了麽!”说着跑到窑里去,过了半响,端出来一瓷碗烩菜,上面盖两个白面馍馍,送到儿子手里说,“快吃!饿死娃了!” 这时坡上传来了吆牛的声音,是童子他爹回来了。童子他爹走到硷畔上,一声不吭,脸色阴沉沉的,斜眼剜了童子一眼,那眼神都带着毒了。等把三头牛全都吆进牛棚,童子他爹走到院子中间,一脚踢反了童子手里的瓷碗,顿时半碗烩菜、一个半馍馍洒了一地,两只母鸡过来啄吃,老狼狗叼了个馍馍去了狗窝,童子怀里的小花猫也跳到一旁,卧在地上。 童子他爹一把揪住童子耳朵,那架势简直要连血带肉地扯掉童子的耳朵片子,狠狠地在童子的屁股上蹬了几脚,喝道,“还给老子晓得吃饭哩?你有这脸面吃饭哩?喂鸡喂狗都比给你吃了强!给老子尽捣乱子!你念书念得一点儿用都么有!亏你还初中生!” 童子的屁股原本就被张老师踹了一番,几乎皮开肉绽了,如今又被他爹用蛮劲儿踢了几脚,一时疼得呲牙咧嘴,痛觉电流般传遍全身,其他地方的疼痛也全给勾起来了,眼眶一热,又要哭了。 童子他娘拉住他爹的胳膊,疼惜地劝,“不要打娃娃了么!娃娃疼了么!” 童子他爹压根没有理会童子他娘的话,揪着童子的耳朵,冲童子吼,“现在晓得疼咧?在学校里不用功念书!现在明白疼了?你是不是不想念了?不想念了早些说,老子也不愿意供你了!学费贵的怕死个人,给老子回来拦牛放羊!一辈子死在农村算逑了!”说着弯下腰,举起胳膊狠狠地捶童子的屁股,一下更比一下狠。 童子早就嚎啕大哭起来,撕心裂肺的,听得他娘心肝儿疼,把童子他爹又扯了一把说,“他爹,娃娃再有错也不至于打成这样么!你看把娃娃打成甚么样了哇!” 童子他爹嗓门越来越大了,“你别犯糊涂!不打就不长记性!啊呀,咱们辛苦种地,么明么黑的忙活,拼了老命挣两个血汗钱,就为了娃娃念书,你看他!这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么,回回家长会都要去接受班主任批评!去年急急忙忙赶过去开家长会,就说了两句娃娃不听话,学习不上心的话,咱们家里的半亩玉米都被牛给吃了!啊呀!你说我不打他打谁?这小子太不省心哩!我看不要供着念书了,么用!白花钱!倒不如早些回来给咱们分担分担。”又指着那只猫,在童子的耳根上喊,“你爱喂猫是不?老子给你买一百头羊羔让你喂!成天在山里放羊去,爱喂就让你喂个够!” 童子一个劲儿地哭,支支吾吾,含含糊糊,只顾疼了。童子他娘扯开嗓子,“好了,好了!不要说了么!娃娃念书念不进去,脑子里就是少根念书的筋不行么!咱们两口子都是受苦农民,你就非要让儿子念书哩?念不进去不能怨儿子麽!没那个读书命怎样都么用麽!” 童子他爹听了这番话,气汹汹地骂童子他娘,“要我说你个娘们儿头发长见识短!说的什么狗屁话!什么念不进去?吃饭就一碗一碗都吃进去咧?分明就是给老子去学校里享福去了!压根儿不学习着!” 童子他娘眼睛红通通的,也要哭了。童子他爹凶巴巴对童子说,“算了,老子看你也不是个念书的材料,不要停课一个礼拜了,明儿个跟老子去学校把铺盖都带回来,不念了!”又问,“你是不是以为你是给你爹你妈念书哩?小子!你爹你妈总要死逑哩,到时候你过什么生活是你自己的事情,你是给你自己念书哩!”说到这里,童子他爹的眼睛也有点湿润了,他说,“老子不供你了,初中毕业去县城学个手艺吧!咱们家祖坟里也么埋进去大学生!”说罢就把一直揪着的童子的耳朵松开了。童子他爹身上的劲儿好像一下子卸掉了大半,背弯了,胳膊无力地垂着。 童子他娘啊呀呀哭着,赶快过去抚摸童子的耳朵,嘴里嘟囔着,“么良心的!狗屁书比儿子的命都重要.......儿子的耳朵都要被你揪下来了哇......” 童子他爹的肩膀剧烈地起伏,凶狠狠瞪着童子看,发现童子的脸上流着泪痕,眼睛却一直盯着地上的花猫看。童子他爹立马又火冒三丈了,一步跨到小花猫跟前,一只大手麻利地抓住小花猫的身子,抬手把它扬在半空中,往下一摔,啪啦!,花猫连最后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脖颈被摔断,牙缝里流出黑黑的血,四只猫爪子胡乱蹬了蹬,直挺挺地死在地上了。 “猫!掏掏!掏掏!” 童子啊一声,他爹的动作太快了,童子根本来不及阻止。他眼看着小花猫被他爹狠狠地摔在地上,心也跟着碎成一堆。童子眼睛里什么也看不到了,耳朵里什么也听不到了,他跑过去跪在小花猫跟前,泪水扑簌簌地落在花猫身上。 童子他爹鼻孔里出气,“这猫崽子比你爹你妈都重要!比你念书都重要!” 童子突然站起来,破开喉咙,几乎沙哑着在吼了,“就是比你们重要!就是比念书重要!你们有么有关心过我的感受?整天就知道让我念书、念书!你们只晓得听班主任给你们打来的电话,就不相信你们的儿子?你们有问过我学习上有什么困难咧?你们不能给我教还不能问一问?”童子已经泪流满面了,他接着说,“我是你们的儿子,我也看到你们辛辛苦苦种地养牲灵就为了卖钱供我读书,你们盼望着我考上高中,考上大学,出人头地。可我就是个十几岁的娃娃,我想用功读书,我真的想用功念书哩……..” “童子!”童子他妈呜啊一声就放声大哭了,她坐在窑门槛上,头靠着门栓,泪水盈眶而出,不能自已。 童子他爹这时候圪蹴在硷畔上,想抽根烟,又不想回窑里拿,想开口说话,又不晓得说什么了,只能干蹲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死在院子里的小花猫。 童子抱起小花猫掏掏的尸体,看了一眼他的爹,看了一眼他的娘,头也不回地跑出院子,跑出硷畔,跑下坡了。 童子一路直奔到那片柳树林子,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天空中现出几颗亮闪闪的星星。柳树林里静悄悄的,一大片黑压压的树影静立着,和远处的山峦构成一幅黑色调的、静谧的画卷。 童子在柳树林子里转悠了一阵,找到了那棵掏出小花猫的柳树。这棵柳树长得高大,要两人合抱才抱得住。童子把已经冰冷的、僵硬的小花猫的尸体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很快爬到树洞那儿,树洞口子呈椭圆形,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童子把花猫轻轻地放进树洞里,对树洞,也对小花猫说,“掏掏,你说念书真的很重要么?” 柳树林里寂静的可怕,树洞里黑漆漆的,没有任何声音。万籁俱寂了,静得能听见童子自己的心跳。 童子的这句问话,小花猫已无法回答了。 童子又问,像是自言自语,像是问小花猫掏掏,像是问这片柳树林,他说,“我爸妈爱我吗?” 柳树林里寂静的可怕,树洞里黑漆漆的,没有任何声音。万籁俱寂了,静得只能听见童子自己的心跳。 童子把手伸进去,摸到了什么东西,冰凉凉的,很坚硬的感觉,不像是刚放进去的小花猫掏掏,没有小猫的绒毛的柔软。童子掏出来凑到眼前看,原来是三颗鸟蛋。它们又小又圆,精致极了,漂亮极了,在黑夜里也显出一种模糊却晶莹的白色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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