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临川城北边,有一座虚无山,山上有成片的海棠树,而山顶的一棵海棠长得尤为茂盛,树干要四五人合力才能堪堪包住,茂盛的枝丫上挂满了祈愿的木牌,不知从何时起周围的百姓都来向这课海棠树祈愿,传闻这树有了灵性,孕育了一位海棠花仙,灵得很。
黄昏时刻,前来祈愿的人已经离开得差不多了,一个看起来六七岁的小和尚提着一个酒壶摇摇晃晃地走到海棠树前,用脚踢了踢海棠树,小声嘟囔着。只见树顶红光一闪,随即一个红衣女子站在了小和尚后面,女子的一袭长发慵散地披在身后,只有一根红绳作为装饰,红色的裙摆随风而动。
感受到身后的动静,小和尚转过头,看清身后的人,便伸了个懒腰,躺在草地上,嘴上说着:“一百年了,风月,他该回来了,你也该醒了。”
风月并未回答他,只是回头看了看山下的临川城,太阳只剩一半,夕阳柔和的光抚摸着这座城,整座城池笼罩在落日的余晖下,宁静又美好。
下去看看吧。这个念头在风月心中无限放大,最终下定决心,本想叫着小和尚,却发现小和尚不知何时已经睡着,甚至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风月摇了摇头,便自己往山下走。山上的景色比一年前更繁茂,甚至还多了几种她不认识的树,在生活了几百年的山上竟也生出了一种陌生感。
离虚无山不远处便是临川城城门,偌大的城门比一百年前更多了一种沧桑感,破败的城墙上镌刻着时光的洗礼。
夜幕已然降临,风月走向城内,热闹的夜市从城门口一路延续到城中心,今夜恰好是上元节,人们会聚在一起赏花灯,彻夜游玩。
灯火通明的夜市似是在展示一百年来城池的繁荣,路边小贩的叫卖声不断传入耳朵,身边不断有嬉闹的儿童和恩爱的情人走过,而单独一人的风月在这里看起来有些格格不入,风月自嘲的笑了笑。一百年前,也曾有位故人陪她游夜市,只可惜,故人已逝,空留思念。
凭借着以前的记忆,风月来到一处名为“十七香”茶楼前,没想到一百年过去它还在这,而且比以前规模更大了。风月选了二楼靠窗的位置,在这里刚好可以看到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群。
风月支着头看向窗外,这临川城比起一百年前变化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城里的人都是新面孔,而几处熟悉的古老建筑却又暗示着风月曾经在这里也有过一番际遇。
“风月,这临川城可还是你记忆中的模样?”
风月看去,小和尚不知何时坐在她对面,正端着茶杯,有模有样地品着。
“一百年了,自是变了许多,不过你知道,我在意的从不是这座城,而是那个人。”
风月又将视线移回窗外,远处的虚无山藏匿于晚霞之中,若隐若现,似守护着这座城,又似乎离这座城很远。
街道上行人往来不绝,各色各样的花灯装点着这座城池,人们神色各异,传播着不一样的生气。忽然,一抹欣长的身形闯入风月的视线,白衣翩然,温润如玉,熟悉至极。
风月急忙起身,向楼下跑去,红影一闪而过,小和尚还来不及反应,身前早已没了风月的身影,小和尚叹了叹气,身影也随着消失了,桌子上也多出了几个铜板。
来到楼下的风月看着拥挤的街道,那抹熟悉的身影已经不见,风月顺着人流急急向前追寻,慌乱之中不知撞到了几个人,可那抹身影却似乎消失于人海。
风月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刚想回头,后背却被人猛地一撞。
“姑娘,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男子焦急的声音传来。
风月听到声音,怔了一下,回头看去,男子一副书生打扮,五官清秀,一脸紧张,手也急促地攥在一起。
风月笑了笑,说道,“无事,公子可是来游玩的?”
书生抬起头,眼前的红衣姑娘眉眼盈盈,眼中仿佛藏着星光,正歪着头笑着看他,书生不禁红了脸,缓缓说道,
“是啊,听闻临川一带山清水秀,有一棵祈愿海棠更是灵得很,便过来瞧瞧,刚才冲撞了姑娘,实在是抱歉。”书生挠了挠头。
风月看着眼前的人,他的容貌与百年前的故人渐渐重合,当年战功赫赫的将军轮回后竟是一位气质如兰的书生,半分寻不到当年的那股英勇之气,不过这满身的书卷气和他搭配竟也不突兀。
“临川确实值得一游,公子尽情游玩,我们有缘再见。”风月转身离去。
“我叫谢怀瑾,还不知姑娘名字。”
谢怀瑾看着走向远处的红衣女子急忙说道。
“风月。”
谢怀瑾盯着越来越远的红色背影,心底暗暗重复着“风月”二字,总觉得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仿佛上辈子见过。思及此,谢怀瑾连忙摇摇头,暗道自己在胡乱想什么,便跨步向前方走去。
风月向虚无山走去,一缕青烟缓缓跟随着她,风月停下脚步,青烟渐渐化为小和尚。
小和尚走到风月身边,说道:“见到了吗?”
风月缓步向前走,好一会才说道:“见到了,是他,又不是他。不过没关系,他好好活着就行。”
小和尚急忙跟上她,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走上山顶。
风月再次见到书生已是三天后。
正在海棠树枝上熟睡的风月被小和尚摇晃着吵醒,
“风月,快醒醒,看看谁来了。”
风月不情愿地睁开眼睛,透过海棠树的层层枝丫,看见了那抹白色身影,被前来祈愿的人群不断推搡,挤得左晃右晃,还边关心着身边的人有没有被撞倒。风月不禁笑出了声,说道:“真傻啊,以前的大将军何时受过这种委屈,走,下去看看。”
一道红光闪过,风月悄无声息地来到人群之外,逐渐走向书生,从后面拍了拍书生的肩膀,
“真巧,你也来祈愿啊。”
谢怀瑾扭头看去,竟是前几天的红衣姑娘,谢怀瑾冲着风月咧嘴一乐,刚想开口,不料被旁边的人一挤,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地上,风月见状,便拉着谢怀瑾向人群外走去,
“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风月带着谢怀瑾来到后山,不同于祈愿的喧闹,这里随处透露出一股宁静,不时传来的几声鸟鸣为这安静增加一丝活力,一间小茅屋坐落在溪水旁边,水屋相称,异常和谐。
谢怀瑾四处看了看,走到小屋前,手搭在门上,扭头看向风月,风月点了点头,示意可以进。
谢怀瑾轻轻推开门,里面设施简单,窗前的花瓶里还插着几只枯萎的海棠,像是很久都没人来过,可桌椅上却没有一丝灰尘。
“这屋子是一位将军所建,闲暇之余他会来这里清净一会儿,只可惜,故人不在,如今只空留了一间茅屋。”风月坐在椅子上缓缓说道。
“那这位将军在哪里,可是又去了战场。”
风月走到窗前,拿起那几枝枯萎的海棠,向谢怀瑾讲起了一百年前护城将军的事。
一百年前,临川城新来了一位年纪轻轻的将军,刚到任便扬言能护城无忧,人们并没有在意,只当是新将军年轻气盛。几年之后,灾难便来了。临川城地下封印着一只恶灵,近年来封印松动,恶灵有冲出之势。一旦恶灵冲出,受难的将不仅仅是临川城。
本该是众人同欢的上元节,封印突然剧烈波动,整个临川城都在摇晃,地上裂开巨大的裂缝,似乎要把整个临川城吞下去,天边的云也变成了诡谲的红色,几只乌鸦盘旋在天空,暗示着一场灾难即将降临。
百姓们都处在惶恐之中,慌乱之中有人看见那位年轻的将军站在城楼之上,俯瞰着危难的城池,将剑插于城墙之上,选择以身加固封印,人们不约而同地冲着城楼跪下,这位将军没有食言,守护了临川城。
地上的裂隙渐渐关闭,天空也恢复了正常,破败的街道,受伤的人们,整座城透露出一种死里逃生的气息,可那位将军不会再回来了。经过几年的修整,临川城恢复了往日的繁华,人们很少提起当年的事,也很少提起那位护城将军,只是在上元节那天每户人家都会拿起蜡烛对着城楼深深鞠一躬。
“有此将军,此城幸矣,若我为将军,也定当如此。”
书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风月回头看去,阳光洒在书生身上,模糊了书生的轮廓,恍惚间仿佛将军又回来了,坐在椅子上与她畅谈人生豪情。再定睛一看,仍是白白嫩嫩的柔弱书生。
“或许将军还在,只是用另一种身份存在于我们身边”,风月盯着谢怀瑾的眼睛说道。
谢怀瑾被风月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将军舍身护城,人们会一直记得他的。书上说过: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若这座城有危险,我也会站出来的。”谢怀瑾说完,便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风月看着腼腆的书生,有些哑然失笑,若是将军知道自己轮回后这般腼腆,不知是何表情。
待谢怀瑾离开后,风月独自站在茅屋外,小和尚从后面出现,
“当他说他会站出来守护临川城的时候,和当年将军给我的感觉一模一样,果然人不管性格变成什么样,有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总不会变的。”风月默默说着,“不过这次,我不会再让他受伤了。”
小和尚站在身后并未说话,当年风月与将军一见如故,两人成为好友,饮酒赋诗,无话不谈,将军以身封印之后也是风月用尽全身灵气使将军的灵魂入了轮回,而自己灵力枯竭陷入沉睡。他大概知道不久后风月会如何选择。
自书生知晓了后山这一圣地,便隔三差五来这里,风月也每次都在这里陪着他,按书生的话来说,他在临川城除了风月也没什么朋友,难得与风月有缘,应该是多聚聚的。
二人便在溪水旁、在草地上、在茅屋里谈天说地,不同于将军所谈论的兵法和打仗奇谈,谢怀瑾更多的是给风月讲一些四书五经,偶尔也会和风月讲讲自己的雄心壮志。
风月大多数时只是静静听着,看着书生从之前的有些拘束到后来逐渐自在,书生侃侃而谈的时候也不难看到之前将军意气风发的样子。风月常常提醒自己,将军只存在于过去了,现在的他是一个书生,只要他能平平安安过完一生就足够了。
书生和风月说他喜欢临川城,喜欢虚无山,喜欢这里的一草一木,喜欢这里的人情世故。他的家乡在遥远的漠北,那里常年黄沙遍地,平常人们根本不能出屋,母亲去世后,他便离开了漠北。偶然听到临川繁华秀丽,心底也对临川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便来了临川。
次日,风月正在海棠树上小憩,一阵猛烈的晃动将风月惊醒,前来祈愿的人们慌作一团,四处乱跑。天空逐渐变得阴沉,整个临川城似乎被一团黑气缠绕。
“还是来了吗?”
风月望着远处的临川城轻轻说道,忽然她想到了书生,那个说要站出来的书生。
风月急忙跑到临川城,想要找到书生,但她不知道书生住在哪,她只能满大街地问,可是慌乱逃窜的人们怎么会有心情回答她的问题。人们争先恐后地向城外跑去,风月坚信书生肯定在城内,她逆着人流不断寻找。
忽然,人们都停了下来,看向城楼小声惊呼着,风月扭头看去。她苦苦寻找的书生正站在城楼上,抚摸着百年前将军留下的剑。风月突然有些后悔,或许她不应该告诉谢怀瑾关于将军的故事,让他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不好吗。
红光闪过,风月来到谢怀瑾身后,谢怀瑾看着突然出现的风月,冲她咧嘴一乐,
“我就知道你不是常人,但我知道你是好人,谢谢你陪我的这段日子,我说过的话,我一定会做到。”
谢怀瑾看着眼前的红衣少女,强烈的风吹动红色的裙摆在空中肆意飘扬着,仿佛百年之前就已相识,有幸得一知己,此生足矣。
封印的阵眼就在城楼之上,谢怀瑾正要跳下去的时候,听见风月温柔的声音:
“这次,我替你守护这座城。”
谢怀瑾感受到了黑暗,无尽的黑暗。等他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海棠树下,小和尚在一旁静静坐着。
“风月呢?”
谢怀瑾想起来自己昏迷前风月那一句话,没由来的感到心慌。
小和尚并未说话,只是抬头看了看海棠树,以前茂盛的海棠树如今已有枯萎之势,地上还有几朵掉落的海棠花,枝丫在风中无力的摆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掉下来。
小和尚将头低下去,声音低低沉沉地传来:
“明明只是一个小小的花精,说什么不会再让你受伤,最后还替你封印了恶灵。”
谢怀瑾轻轻抚摸着海棠树,仿佛少女还在自己身边,谢怀瑾跑到旁边写木牌的地方,拿起笔颤颤巍巍地写下:风月年年无穷尽,故人戚戚再相见。谢怀瑾将木牌高高地向上抛起,然后慢慢跪下,将头靠在树上,脸上缓缓流下一滴眼泪,落在海棠树的根上。
忽然起了一阵风,树上人们祈愿的木牌不断晃动,汇聚出一股能量,包围着海棠树,红光一闪,谢怀瑾和小和尚不禁闭上眼睛,再睁开眼时,一切恢复了平静。
谢怀瑾抬头看去,海棠树已经恢复了生机,一位红衣女子正坐在树枝上笑着看着他,眉眼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