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行将半刻,穿过深林抵达一处极其空旷之地。
那处地广且平,一目望去,不见山野丛林,只见几丈之高的青灰石墙,巍峨壮丽朝四周蔓延,最中间是厚重的石门,上有牌匾,书曰“妖都”。石门敞开,隐隐可见其内错综复杂的道路,通往各处重重叠叠的暗灰色宫殿。
前头路宽道平,石门大开,似畅通无阻,然我们,却已无法再近前一步。
我与千夙、明珏三人同时止步,朝那城门上空望去,便见其上空有道足十丈之高的巨大虚影,浅浅淡淡笼罩而下,似将整个妖都都覆盖了去。
而那虚影模样,周身纹理繁复,皆呈青蓝色,而整个虚影又可分为上中下三层。其最下层似为底座,四四方方,略有紫光,中层状似焚丹炼药的巨鼎,上刻错综繁复的纹理,最上层又似楼阁之顶,分四面,有勾角斜飞而起,附带出青蓝色微光。
适才听千夙提起“炼妖壶”,此时再见这虚影,似塔非塔,似壶又非壶,想必便是炼妖壶了!
可这妖界之内,又是谁,有这个能耐寻到炼妖壶,且不惜以整个坤山的妖为饵,强行打开了它?
他难道不知,在妖界强行打开炼妖壶,无异于将此地所有妖众,悉数送上黄泉?
还是说,于他而言,这妖界千百只妖的命,根本无足轻重?
“炼妖壶已开,阵法已起……”明珏望向千夙,“我们得入阵!”
“是得入阵!”千夙言语间朝前一步,指尖挥出一丝灵气,待触及那道虚影后,顿时有光溢出,分散于东南西北四面,而炼妖壶虚影之外,顷刻间又凭空添上了一道透明屏障,远远望去,似如平湖镜面。
“可这四方镜……”他一语未了,久不见下文!
我搭言道:“四方镜如何?”
千夙道:“炼妖壶本体在妖都之内,而浮于半空的乃是它虚影,虚影之外这四道屏障,便为四方镜,若要入炼妖壶,需得先破了这四方镜。”
我道:“那这四方镜中又有什么?”
“听闻是幻境!”
“确切来说,是心魔折射出的幻境。”静立许久的明珏搭言道:“四方镜中有妖,名幻妖,它会根据入内者心境随意变化幻境,或惧怕,或愧疚,或情缘,或执念……皆是心底深出最不愿面对之事!”
“只要不被它化出的幻境所困,且能寻得其真身所藏之地,毁之,幻境便破了!”
“听来也不是难么难闯。”我环手抱胸一副沉思之态,“只要我们固守灵台,不为四方镜中幻妖所迷,此阵应不难破!”
“破是不难破,但……”明珏语调一顿,扫一眼我与千夙,继续道:“这四方镜,分立四方,若想破阵,需得四人同时进入……”
“啊?还得分开?还要四人同时进入?”我叹声气,顿时后悔莫及,“早知道带上花狐狸了!”
“要不……”千夙拍拍我的头,和颜悦色地与我商量,“让仙界那个丫头……”
“不行!”我瞪他一眼,“小丫头有伤在身,且还在昏迷,大人你真是好狠的心……”
“就充个数,又不会真让她……”
“那也不行,再想想其他法子!”
千夙还想争取一番,却突然被一道虚弱不已的声音所打断。
“上尊大人若……若信得过我,便算我一个!”
参天林木中,缓缓渡出来一个素袍身影。
他面色惨白,双唇紧抿,周身多处带伤,一身素色衣袍被浸染的血迹斑斑。可那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却似乎并未影响他堂堂仙界战将的风姿。
“玄初斗胆,请上尊大人、司法天神,允我……一道入这四方镜。”他气力不足,说一句话便有粗气喘出,声音也很是虚弱。
千夙轻“哼”了声,但他唇齿未张,神色未动,无半点要说话的样子。
明珏却微微颔首,回了一礼道:“宸阳将军伤重如此,怕是进得了四方镜,却出不了!”
“多谢……司法天神顾念。”玄初抿了抿唇,凝了些气力,“四方镜中,不过一场幻境,尚不需耗费灵力,应是无碍!”
明珏道:“四方镜内,幻境因人而异……”
玄初道:“我自知此生执念为何?心魔为何?翻来覆去不过一个虚影,既如此,进与不进,便无甚区别!”
“好!”明珏应声后,回头瞧着千夙,“那便进吧!”
“嗯!”千夙应声后,又望我一眼道:“进去后,不论瞧见什么都不要相信,看见什么也不要害怕,都是假的。”
我笑了笑,“大人也别害怕!”
“这世间还没什么东西,能让我害怕!”他眉眼微扬,神情孤傲,露出一副“这世间没什么能惹我惧怕”的自得模样来。
我忽而记起,前几日在归灵墟,我提着小蚯蚓,追了他大半个归灵墟的场景来……
心中深觉,他这句话,委实不敢苟同!
隐着笑转头之际,猛见玄初正凝眉望我,神情晦暗未明。
我立时敛了笑意,开口道:“宸阳将军的伤……”
“无碍!”他抿唇,神色未改,一如往常。
我又道:“适才林中……”
“林中之事,我回仙界之后,自会如实禀告天君。”他语气莫名一低,“弑仙之罪……”
“她的事不劳旁人费心。”千夙伸手将我从玄初面前拉开,语调清冷,“你且顾好自己吧!”
玄初闻言一怔,许久才微微躬身,礼数周到的道了句“是”。
千夙携我行至一面四方镜前,而后自己也另外择了个位置站定,明珏、玄初也依次立在了另外两个四方镜前。
炼妖壶的虚影,不知不觉间似乎又高了几尺,而壶上青蓝色纹理也逐渐加深,趋于黑色。
事不宜迟,我们彼此互望一眼,同时飞身而起,迈入自己面前的四方镜中。
周遭场景突变,一瞬似入无人之境。随目而望,入眼皆是一片白茫茫雾气,不见生灵,未有天地,所处之地若平湖镜面,清晰地倒影出我自己的身影来。
我迈步行出几步,却见我身下的那个影子动也未动,仍静静停留在原地。
那个倒影出来的身影,是我,又似乎不是我……
“你是谁?”
那个身影不曾回答,却缓缓抬起了头。
似乎就在那一刹那,她身上衣物、发饰、就连神情也慢慢发生变化。
原本的水色轻纱,被一件破烂不堪的血红衣衫所取代,梳的整整齐齐的发髻突兀凌乱不堪,站立的身体也不知何时已然匍匐在地……鲜红的血水从她胸前、手臂、腿脚处慢慢流出,绽开了一朵朵血色红梅!
她忽而抬起脸,面色惨白,唇齿含血,满目绝望地朝我望来……
我吓了一跳,身子一僵许久未缓过神来。
“我是……阿念!”她抬起手来,用尽灵气写出这几个字来!
那几个字还未消散,周遭一切却已然崩塌。白茫茫的雾气浓重异常,渐将她的身影遮去,一瞬间却又似天旋地转,晃得我几欲作呕!
许久,我终于稳住身子,还未来得及察看周围,便觉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与此同时,全身上下锥心刺骨般的疼痛一寸寸蔓延……
那血腥气与疼痛感我太熟悉了,熟悉到只要一想起来,就浑身僵冷不敢动弹……
我不停地告诉自己,这是幻境,这只是四方镜内的幻境……是它引出了我心底最深处,最不敢想起的过往,这不是真的……
可是,可是那些血腥气与疼痛太真实了,真实到好像现在不是六百多年后,而是六百多年前……
真实到连归灵墟、虞渊甚至千夙都似乎是我幻想出来的,真实到仿佛下一刻,红佛便会落到我身上来……
我立即闭目凝神,运起周身灵力稳固灵台……
这个幻境,太真实了……
我要怎么做,才能破了它?
不理不顾,不惧不怕,稳守灵台,便可以……
“阿念……”
我身子一僵,思绪一滞,缓了许久才缓缓睁开眼来……
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女子,她半跪于地,眼含清泪地望着我……
“阿念……血,你浑身都是血,很疼,是不是?”
我愣了下,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便见我浑身衣衫早被血迹浸透,破烂不堪,裸露在外的肌肤之上,新伤旧疤鳞次栉比,异常惊心!
“我就知道……很疼的!”她又开口,几近哽咽似不成声。
她是怜儿……
我张口想唤她一声,却发现丝毫发不出一点声音来,只好伸了手以灵气写道:“怜儿?”
她含笑点头,“是我,我是怜儿!”
我心间一颤,脑中一些不忍想起的记忆突然就冒了出来,而此时的这个场景,和我记忆中的某个场景完全契合在了一起……
阴冷的长鞭,刺目的血色,以及她舍身护我,身陨魂灭,和那一副义无反顾的模样……所有一切都变得无比清晰无比透彻,我不由自主拖着身子往后挪了一下。
怜儿却似乎又变得痛苦起来,满目怨恨地瞧着我,“阿念,你为什么不救我,我身上好疼……”
我随着她的目光往下移,惊见有长鞭自她肩骨处切下直至腰腹,血气喷出落得我满身都是……
怜儿……
我张嘴大喊,却仍未发出一丝声音来,便又伸出手去,却扑了空,只沾染满手鲜血。
“阿念……我算不算,保护了你!”
她又从我身后冒出来,瞬息间换了一副神情,语气半是悲情半是满足。
她身前,长鞭银白冷光突显,眼瞧着就要落到她身上……我想也不想便纵身一跃,挡在了怜儿身前。
长鞭阴寒,直入血肉,疼的我浑身战栗……可被我护在身后的怜儿,不知何时又出现在我面前,泪眼婆娑地望着我……
怜儿……
我忍了痛朝她走去,她却又被浓烈的雾气隐没,不见丝毫踪迹!
“七华……”千夙的声音突兀穿过重重雾气,清清楚楚地落在我耳中,“瞧见什么都不要相信,看见什么也不要害怕,都是假的……”
神思一瞬回旋,灵台也清明不少,抬眼瞧时,周围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血气没有了,疼痛没有了,怜儿也不见了……
可是,我的神思也渐渐沉了下去,眼皮重的快要睁不开……
我好像昏了过去,迷迷糊糊中瞧见了娘亲,瞧见了青州的绯色山石和漫地玉莲……
还瞧见宽敞昏暗的长廊,瞧见幽蓝陆离的景色里,一个眼覆白纱的身影,穿过长廊,带着阵阵风声朝我奔来……
“阿念……”
我听他这样唤,语调稚嫩平和,却极尽阴诡魅惑。
@我是凉木汐,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如果你有故事,就坐下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