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以为,只要处在一个热闹的环境里,就不会孤独。谁知道,孤独有很多种,就是日日被繁华包围,也有可能孤独。
心理学家弗洛姆认为,人也许能够忍受诸如饥饿或压迫等各种痛苦,但却很难忍受所有痛苦中最痛苦的一种一一那就是全然的孤独。虽然轻微的、短暂的孤独不会导致心理与行为的紊乱,但长期的或严重的孤独则可引发某些情绪障碍,降低人的心理健康水平。因之而出现的各种无聊发泄的攻击行为或其他行为问题,以及各种心理疾病和思想问题理应引起人们的关注。
有的人在漫长的独处过程中不会有丝毫的孤独感,而有的人就是身在热闹欢乐之中,也会倍感孤独。
今年八十岁的老父亲来到我生活的城市里做疝气手术,分别与我及四弟生活了半年之久,本来应该是他颐养天年、我们尽显孝道、一家人共享天伦之乐的时候,老父亲却生活得似乎不快乐。我在倍受煎熬的日子里,不但没有享受尽到了为人子的赡养义务后带来的快感,反而被耄耋之年的老父亲“不明不白”地怨憎,了无父慈子孝的欢愉,一点没有父亲未来我家之时,我们之间通过电话传递的那种深情。
我真实地记录了我和父亲之间的这段生活,我更想从我和父亲之间寻找出我们彼此不快乐的原因。我在极端痛苦中剖析自己,甚至希望从父亲身上寻找到自己的影子—那些自己不知的丑陋,但我一直没有在心底说服我自己。
有时候,我们确实心存怨气,对自己、对他人特别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充满了苛责。但善良的我们到底还没有丧失对生活的信心,我们的人性到底还没有泯灭,我们也有分辩是非的能力。我们清醒之时,觉得自己也确实不是“十恶不赦”之人。原来我们没有错,我们的亲人也没有错。
让我醍醐灌顶的,是在我父亲离开我家不久,我老岳母来省城做胆囊切除手术之后。我突然发现这位和我父亲一样都是来自农村的老人,居然也有当初和父亲相同的种种举动,我才对父亲曾经的“怪异”有了恍然大悟的理解。
先是从医院回来正在康复中的老岳母吵着要回家,我和妻当然不允。
父亲当时也是这样。但父亲和老岳母不同,农村女人都有比男人更多的狡黠,或曰生活的智慧。父亲当时是破口大骂,说是“尼玛这么大的地方的医院把老子的这个小问题整拐了,老子要回老家去找信得过的医生看”,而老岳母则是委委婉婉地说:“我已经好了,回老家去慢慢调养。”他们的说辞虽然不一,但都是想回家去。
我和妻不明白,我们对他们都是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们为什么在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的情况下,就要慌着回家呢?特别是老岳母,妻基本上都是形影不离,陪着她说话、围着她转,不但怕她吃不饱衣服穿得少,而且担心她走路走多了说话说久了。就是坐躺,也是极小心,怕她闪着了腰,真真正正小心翼翼、无微不至。
但老岳母就是想要走。
看老岳母落寞地倚在窗前,或者长久地坐着,呆呆地凝望着远方,像极了当初的父亲。我心里奇怪起来:当初父亲这样让我十分担心,我实在怕是我的慢怠,让父亲伤心,以致失望到“想不开”。我当时惊慌失措,马上联络兄弟们商议应对之策;而今天老岳母也这样,老岳母无论有怎样的想法,都不会是老父亲那样的悲观!
我暗暗观察良久,百思不得其解。
一日,我和一熟识的同乡闲聊,同乡偶然给我讲了一件事,让我茅塞顿开。
同乡说,他的一位远房亲戚,去新疆探望当了一定级别军官的儿子,去了之后几天,父亲实在不习惯疆地的一切,要回老家。儿子不允,命令手下的战士强拉着父亲。儿子自是想孝敬老子。老子却无缘享受这福气,竟然在数天之后暴殁。儿子这才知道父亲是真的不适应当地的气候或者其他,后悔莫及。
我的老岳母当然不是不适应我住的这个城市的气候,她是常常来我家里小住的。我结合老父亲的情况以及观察老岳母,终于知道老岳母是长时间离开了她赖以生存的地方,在心里对陌生的异地有着不可名状的惊恐不安,再加上身体健康受损,极想回到她熟悉的地方。只有熟悉,才会给予她安全和慰藉。还有,长时间离开她熟悉的家乡亲人,甚至是平日里和她没有多少关系但是还算认识的人,她在这她的“异乡”里,对他们都有着十分的不舍。
这就是乡土情结吧?
我们又不放心让还没有完全康复的老岳母离开。于是,妻就更加悉心照顾,和老岳母摆家乡的龙门阵,专门说老家的这个那个,说罢了老家的人,又说老家的鸡猪猫狗,说老家的山山水水大凡小事。
这样有些“莫名其妙”的家长里短,倒让老岳母慢慢兴致勃勃起来,我却有些无趣,便躲进书房看书写字。
妻是极贤惠的,既要“贴身伺候”老岳母,又要买菜做饭,整天忙得不亦乐乎。我虽然也是尽量帮忙,但最多就是有时候帮忙拎菜洗碗,我的生活自理能力实在不高。
正好有几天忙着赶稿,匆匆忙忙吃了饭就躲进书房埋头苦干,有时候还忘记了吃饭时间,要妻再三再四地来请。
老岳母心里就不乐起来,但脸上却不露痕迹。在吃饭的时候,老岳母接连唉声叹气起来,报怨妻“吃得太少”、“活又干得太多”,“你这样下去身体不拖垮才怪”,说罢就只顾给妻的碗里夹菜,而她自己吃得很少。妻阻止老岳母,说家里的饭菜都是做足了量的,大家都能吃饱,都是一家人不用客气的。
老岳母就会生气起来,用筷子敲打着盘子或者饭碗,对妻说:“我在这里,多了一个人就多了一番事,把你累跨了我心里难受……”说着说着就要流泪的样子,我先是有些惊讶,后来心里有些明白,说些其他的话,妻也安慰着老岳母,一家人继续吃饭。
饭还没吃完,老岳母就叮嘱妻:“你都累了一天,碗就让我去洗……”
妻当然不允,但老岳母又生起气来:“把你累跨了我心里难受……”
我只好打着“哈哈”,说“我去我去”,老岳母于是没话。
其实我知道,母亲都是爱自己儿女的。即使偶有疏忽,也是想着要去弥补。但一个从农村来的老太太,无论在家乡有着怎样的精明,都有不可避免的局限性。
我们的父母辈,正一天天走向衰老,他们的精神世界,本来就只有乡间亲情的浸润;给他们抚慰的,也只有熟悉的泥土气息。如果真爱他们,最好的是让他们回到他们熟悉的世界,陌生的虚华,反到会让他们更加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