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怅然、遗憾、痛苦、无奈、纠结、辗转、缠绵,并非来自于事,而仅仅是源于人本身。很喜欢陈世骧先生对《天龙八部》的评语,“无人不冤,有情皆孽”,我觉得放在这里也很合适,只不过这“情”于感情之外又更多地掺了些人的“世情”的成分。
我所讲的世情是指世态人情即人情世故——懂得人、懂得事。人情在于同理心,在于理解与包容;世故在于约定俗成的规则,在于规矩在于礼。人情尚可理解,但约定俗成的规则到底是什么?在我看来,很多时候不懂人情世故的人并不是他们不懂人情世故,而是周围的人用他们认可的人情去要求一个有着不同的人情的概念的人。比如书中的方孙两家,方家恨孙家简慢,孙家厌方家陈腐,双方背后都嫌对方不阔,这即是拿了自己的衡量标准去比对别人。
我怎么说《围城》是“无人不冤,有情皆孽”呢?有人即有社会,即有世情,人又有私情,或被私情所扰,或被世情所困,而两者终是由人而出,所以说,无人不冤,有情皆孽。
一直对“世故”这个词抱有很微妙的感觉。有时候人们会将“世故”当成一个贬义词,意思是说这个人很势利眼,带着点鄙夷和不屑的神气;但客观上来讲,我觉得“世故”当是一个褒义词,处事圆通,富有经验,审动而果,虑远而成。赵辛楣就是一个褒义意义中的世故的人。读到五人旅途的开始——轮船赵辛楣对票子的议论便是有感觉了,这是一个精于世故、成熟老练的人,懂人,会体谅人,会做人,但若仅是如此,我对赵辛楣此人也只能是欣赏。可能与旁人会有不同,我对赵辛楣真切的喜爱却是来源自他对汪太太那不大好说并且可能是耻于人道的感情。我觉得这是赵一生感情中的亮点了,为他身上带了一点可爱的痴气。
我是从一开始就不认可赵辛楣对苏文纨的爱情的,赵对苏的爱情,我认为可能更多的是一种对美好的执念,基于青梅竹马所产生的一种误会。他小时候有个算命的说他是“南方贵宦之相”,后来苏文纨病了,他又听他爹说“文纨的病一定会好”,因为苏“是官太太的命,该有二十年的‘帮夫运’呢”,他就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了。这种联系是很没道理的,赵辛楣也不是一个糊涂的人,也不能否认这正是他是给自己爱苏文纨找了一个借口。也许是男人才能懂男人,反正在我看来,赵辛楣爱的是他理想当中的苏小姐——这爱的,是小时的天真,是一个温柔娴静,有才华有修养,美丽而又有些骄傲的公主。后来当她发现苏文纨工于心计,将他和方鸿渐“玩”于股掌之间,心境已经发生了变化,尤其这里赵对苏文纨的行为用了一个“玩”字,以及苏文纨选择曹文朗让他质疑苏的眼光和品位,到小说后期,对“带私货”的苏文纨是已经实现了从仰慕到鄙夷的转变过程。后面的“赵辛楣很喜欢汪太太”,是“因为她有容貌,有理解,此地只她一个女子和自己属于同一个社会。”赵爱的是他的梦,是理想气质,便是他爱了汪太太因她身上像的苏文纨,也是他所认为的那个美好的苏文纨。但这也正是赵辛楣脱于市侩的世俗的地方,他通情达意,也有自己的痴气,因着一份美好纯真的情谊念了苏文纨二十年,又因着这一份美便是知了不行也忍不住挂着汪太太了,尤其是对汪太太的靠近,这是世情所不容的,但赵终无法纯粹地离了人的情之所至。赵辛楣是全书中最能于世情之间游刃有余的人,还是被私情捆了,最后的娶妻也是顺了世情,只不过世情之中,总还是圆满的?
方鸿渐则是个和赵辛楣不同的人。方鸿渐聪明睿智而又不学无术,追求真爱却又逢场作戏,对现实不满而缺乏能力,不愿同流合污而又随波逐流,不愿欺世盗名而又弄虚作假……有时候我会觉得人人都是方鸿渐,他代表着平凡庸碌的大部分,可能就是你我他。“你不讨厌,但是无用。”会更喜欢赵辛楣,却也不忍指责方鸿渐,因为会觉得他所有的也许错了和做得不好都是我可以理解的,可能有时候甚至不会做得比他更好了。
《围城》里有一句很经典的话,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前一刻攻城略地,后一刻奋力突破重围,人们总是被幻相所迷,出城入城的身不由己几乎是属于全人类的,因为我们是情感的动物,因为我们活在人群中。另一个对方鸿渐抱有特殊情感的原因是我认为他是全书中最本真的人物。他无用,似乎没有存在的理由,但他是没有进城和出城的强烈愿望的,他的恋爱之城、人事之城、婚姻之城,就像是阳光下蒸发的水汽,惺忪平常,不以为意,被动地,无声地,就这么走过了。有几次我觉得方鸿渐和赵辛楣在某些意义上是可以类比为林黛玉和薛宝钗的:林和方皆游于世情之外,只是林是骨子里的清高,方则是傻得可爱,没用得可爱;赵辛楣世故而懂情,只是薛或许因了女人和时代的缘故更多算计和谨守,赵则有之外的率气和痴气。再有“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余音”一节聊喻赵方二人也是很有意思,赵与方假情敌,真朋友,后方鸿渐更是屡受辛楣关照,与薛林关系似有通处啊,不过这是讲远了。
再回到“世情”,人生何处不荒唐!三闾大学里同事间的暗算、捣鬼,方鸿渐旧家里的二奶奶、三奶奶的唇枪舌箭、明争暗斗……学校和家庭神也似的重合,都是由人所组成的小社会带出的各种纠缠。想起一句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还真是如此。不管是七大姑八大姨的家长里短,还是知识分子的纠葛,抑或官场的肮脏龌龊,都是因了人的私情和说不清道不明的人情世故。中国的裙带关系、宗族观念还有人情往来的价值观历史悠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牵出许多事来,又徒生了许多麻烦,但是,人是社会性的动物,不得不如此,我们便渐渐地“社会化”,甚至被同化之后都不知道我们遵守的这个社会到底是怎样的约定俗成。
书中有一处觉得甚是讽刺。一开始是赵辛楣打趣方鸿渐与孙柔嘉,之后他觉出孙柔嘉是个有机心的女孩子,对方鸿渐说了有几次,被孙柔嘉知悉后,原一口一个“赵叔叔”变得对赵方往来很是不满,而赵也是对自己曾经的监护对象甚多不意,之后方也是对赵有所疏远。呀!这世情的往来学问可大哩。想到现代社会一个类似的比较有趣的事情,男友和闺蜜,哪个更重要呢?
我想情之一字,最是精妙,说不出的精微婉转,缠绵悱恻,出了一座城,又入一座城。
“围城”演绎的人生情境就像莫比乌斯圈,两个面紧密相连,陷入无限的循环。我们生而为人,为人而有情,我们活在世俗里,逃不过,能做的,便是以积极的态度来看这人生。无人不冤,何必喊冤?有情虽孽,有情为人。
关于世故一说还有个小题外话,读《围城》几度觉得钱老落笔是否是刻薄而近乎恶毒了,想想又觉得,这是否也算是知世故而不世故了呢?只是高士如钱老,许多尚不很懂,不敢妄言,更因果真如此,也只有钱老这般人可为,尘世俗人,脱不了冤孽,就此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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