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的九月,北方已有初冬的意味。周裕早上起来,就着云琇端到面前的热水抹了把脸,然后嘱咐她:“你去把我那件皮袄收拾出来,过两天我要上口外收粮食。我不在家,你们娘儿俩就别出门了,我兄弟在,不用你操心。”
他今天难得好脾气,一来是听人说口外粮食便宜,惦记着这回能赚上一笔,二来就是昨儿有人给他闺女说了门好亲事。“你们家不会养闺女,你也不会,你瞧凤巧,快订亲了,连双鞋都做不了。还有做饭,说起来晦气,你说你都会个啥?”
周裕忽而又愤愤起来,觉得当初娶她是亏了本,隔着褂子在她胸上狠狠拧了一把,才有了解气且满足的感觉。
凤巧下个月周岁才满十三,虚来虚去勉强算是快十五,还是个豆芽菜似的黄毛丫头什么都不懂。云琇叹口气,心里盘算着怎么再把她在家里多留两年。迈腿出了屋,看凤巧正坐下院里拿剪刀铰花儿——她不铰什么龙凤呈祥双喜临门鸳鸯戏水,偏偏喜欢铰些个鸡呀鸭呀猫呀狗呀,分明还是个孩子。
但转念一想,不管怎么说,周裕这趟出门总得个把月。他不在家,大家都松快些。于是倒也露了笑,冲凤巧招招手:“进屋去铰吧,一会儿你爹看见该说你了。他在家时,你拿个针线蒙蒙他也好。”半大丫头哪里会领她的情,瞪她一眼,一扭头摔了帘子回了自己屋。
从来后娘难当,云琇惯了她如此,仍只是笑笑,将铜盆搁在一旁,把院子扫过一遍,热水变了凉水,洗了手,扬在门外压一压道上的土。
再抬起头,周祺站在三尺开外。
昨儿夜里,他瞅着他哥屋里灯灭了,心里头不是个滋味儿,翻来覆去睡不着,三更半夜跑回了磨坊里。一大早听跟他哥的伙计说他哥要去口外,仿佛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好消息,乐癫癫地就往回赶。
他还在那里脸红,心里藏了许多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对面的人脸却是煞白。他大概永远不懂这种羞耻,云琇能承受周裕的暴虐冷漠,此刻却无法面对赤诚炽烈的他。他要做什么呢?她能做什么呢?胸口开始火辣辣的疼,从周裕咬过又拧过的地方,一直疼到心里去。
“还没吃吧?灶上有小米粥,热着呢,我去给你盛。”她手忙脚乱地落荒而逃,做错事似的。
他三两步跟上来,声音从她脑后钻进耳朵里,“我哥要走了。”
“我知道。”
“省城有戏班来,我带你和凤巧去看戏好不好?”
“你哥不许我们出门。”她顿了顿,又说,“你带凤巧去吧,我不爱看戏。”
“他又不知道。”
掀开锅盖的手在颤抖,眼泪叭哒哒砸在灶台上就没影了,他看不见,只顾兴奋地形容那戏班里的戏多好,花旦多么俊俏,“当然还是没你俊俏……”
他也才十八呢,一个大孩子罢了。羞耻感伴着这个念头变成了庞然大物,把她笼罩在了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