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脸长得大,脸皮却很薄,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人前艰难地维护这张颜值并不高的脸,多一些光泽,少一点暗淡,拼命地趾高气昂,柔软的嘴爱说硬气的话,我不认命,所以从不认怂。
倔强的人往往最厚颜无耻,不屈服,只会打肿脸充胖子,比正常人要悲哀。他们说我和我爹一个揍性,我不以为然。
所谓老道比的是,谁不动声色把不尽如人意塞到肚子里,越是满腹委屈越是阴险。这点我自叹不如,我爹比我阴险。家乡里有骂人的话,老王八犊子和小王八犊子,一对父女都是王八,钻进了灶坑,憋气又窝火。
饭不能乱吃,话不能乱说,有些事,有些人,sorry ,分享不了,是要带进坟墓的,与自己一起烂掉。虽然不是什么打家劫舍,毁尸灭迹,偷汉子,搞破鞋,却比这些更让当事人难以启齿。
今天这些话对谁说,和我爸说,他死了,53就嗝屁了,人生春夏秋冬,他在秋天走的。和不相干的人说,我爸只睡了我妈,和他们有毛关系。那就和我逝去的父爱说,常常欲言又止,常常是鼻涕眼泪好几把,我这个没爹的姑娘,弄丢了爸爸,被抛弃了,父爱如山于我来说,根本就是最荒诞的扯逼。
一个女人敢脱光了被男人搂得心安理得幸福无比,这世上只有两个,一个是之前的老爸,一个是后来的老公。
我家根红苗正,不只三代贫农,祖辈都是乡下的,翻泥巴的,我的爷爷和奶奶是养猪专业户,陆续生养了一大窝子,四个公的,三个母的,爸家里男生排行老二,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别惊悚,那些年月谁家不是冒烟咕咚的一堆娃,天一黑,刚能遮羞,男男女女唯一能玩的就是搂抱翻滚。不比现在,丰富多彩的课余生活,饭局K歌泡酒吧,电视电影玩手机,吟诗感慨哀嚎,搭讪勾搭调情。
人多嘴多能吃的饭少,天知道那一亩三分地到底能刨出来多少粮食,能熬过来,能大难不死,我妈说啦,你爸就是个苦逼。也许这能解释,爸从小到大没给过我一个拥抱的原因。
他是一颗呆板的钉子,直勾勾,冰冷冷。他的目光很凶,眼角的皱纹很深。他喜欢训斥我,那些大道理都很冠冕堂皇,我怯生生地照办,否则会遭天打五雷轰的。
但是我和弟弟每次吵架的时候,他总是偏向我,挨打的一直是弟弟,我想挨骂总是好过挨打。因此我尽力在爸面前表现着自己,很小的时候,洗大家的衣服,收拾我们寒酸的屋。
弟弟住校,常年不在家,我在爸身边,我想我不仅是他的姑娘,还是他的儿子。我竭力地去讨好他,说不准哪天他喝多了,会微笑着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凡事啊,运气好,你就去遇吧,别去祈求,结局从来都是一无所求。到死这个老男人都没施舍我这个女儿一个关于父爱的怀抱。
闺女,是哪一天,你长发及腰,你胸脯鼓起,你小鹿乱撞,你逃出了爸爸的视线,你认识了除我以外的第二个男人。女儿是一件摆在货架上的商品,有保质期的,过期了很愁人,不能卖了,又不能扔。
结婚的对象是妈妈帮我物色的,她说能过日子就行呗,那会儿年少不经事的我哪里懂得深思熟虑,何况哪一棵青葱不是如饥似渴,我欣然接受了,可是我爸不同意,他又给不了我和妈一个能接受的理由,无论他抽几支烟,咽肚几杯酒,那一年我还是高高兴兴开开心心出阁喽。
结婚后,我和老公和爸妈住在一个院子里,院落小,挤挤巴巴,容不下太多的矛盾,爸常变态,许多事不可理喻,姥姥来家吃饭,我炖鱼,他说去你那屋里,别费我家的气。他说把你家崽子拿走,让她奶奶看,我又不是他爷。他怎么都看都不顺眼我那个老公,后来他们两个撕破了脸,把我夹在中间。
我当然是站在老公这边了,虽然你们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但很显然。一个从小到大未抱过我一次,一个夜夜笙歌,每天搂我。女人也好,男人也罢,谁不是活在当下。
其实不只是天下大事,屁眼大的小事也是如此,合久必分,分家吧,他和妈回农村接着种地,把城里的平房卖给我和老公,说好的三万,慢慢还,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还,当那钱还到两万多的时候,他反悔了,说加一万,什么人啊,孩子她爸死活不同意,我劝他,别计较了,全当那钱孝顺她养老了,一万块买断了我和爸的恩怨情仇,接下来的日子反倒是坦荡荡的好相处了。
有事时,我们家有什么活,他也实心实意地干。农忙时,我和老公也回去帮他秋收,撇下城里要打的工。只是有往来,没互动,我们皮笑肉不笑地寒暄着。那些尴尬的日子我仿佛没那个爹,他也好似没有我这个女儿。
积年累月爸把我的心整伤了,也把自己的肝弄坏了,他一辈子算计的小逼心眼得到了报答,唉声叹气,肝硬化了,大腹便便,肝腹水了。
他常常给远在外地的弟弟打电话,嘘寒问暖,磨磨唧唧,挂不断。有一次我回家不小心偷听到了他们的污言秽语,他嘱咐弟弟说,以后别跟你姐她们一家三口来往,我的病把她传染了,小心她传染上你。
后来我耳朵嗡嗡的,脑袋轰轰的,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只能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真的,噼里啪啦的。我大脚丫子踹开门,你他妈的偏心,你他妈的重男轻女,你儿子一年到头不在你身边,都是我在你身边,吃的喝的都进狗肚子了,那些都是我买的……你给过我什么,你给了我你的破病,要我命的破病。
我情绪激动,泪流满面,但不影响我语言流畅。那天我一点也没惯着他,虽然医生说,他的病不能生气。该,他自找的!
老天不下雨,老人不讲理,后来我妈去劝我,姑娘啊,你可别生气呀,别和你爸一般见识,他那是在作妖呢。人要死了都是这样耍,给活着的人不留一点念想。
那年冬天,天干巴巴的冷,下了几场大雪,爸最后终于同意住进了医院,他说他不想死在家里,犯膈应,以后房子不好卖。但他拒绝打针吃药,任谁劝也没有用。
他说打电话把外地安家的弟弟叫回来吧,到时候了。弟弟只请了半个月的假,七八天过去了,躺在病床的爸痛不欲生,焦急地翻着日历,嘴里反复的嘀咕着,怎么还不死。他开始不吃不喝,告诉我们娘三个,他真是活够够的啦。他得抓紧去死。
他算计安排好了一切,不仅是时间,还有他死后的那些身后事,他的墓地,我和弟弟一人出一半钱,他的幡儿弟弟怎么扛,怎么引路,他教弟弟,你要这样说,爹啊,别害怕,跟我走。到了坟头,那丧盆怎么摔……
爸说,去买点安眠药吧,求求你们了,我活的太遭罪啦!一遍遍的哀求。妈说,去吧,他是自己想死的。我去买的药,弟弟倒的水,爸爸当着我们的面毫不犹豫痛痛快快地全喝了。
爸死时,我想我的泪水流的不多,像颗呆板的钉子,冰冷冷,直勾勾。他死后的日子,我一宿宿睡不着,手捂着我的肝,眼睛总是能瞪到天亮。
有一条,我开车从医院回来,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拿着CT片,阳光下那上面破旧的肝有肉眼可见的阴影,不劳医生指引,我也能寻到。他活着的时候气我,说我这辈子都不可能会开车。老爸,今天我就开给你看看,狠狠地一脚油门,带着你送我礼物,开到你那里。这回我不气你,你就抱我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