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入梦
追魂香是上古奇香,无形无味,一缕浅香附着在元神之上,可持续十二个时辰,通常都是作为追踪之物。
方才想看秦成衍要把这玉送给谁,本来只是一时之念,可这追魂香真的弹在他衣袖之上,她却是越来越好奇了。香气供她驱使,她面上淡淡饮酒,风华无双,可心思一动,已经知道秦成衍已经在东方万里之外了。
谁呢?东方有谁呢?
她几十万年就在昆仑独守,说是天下所有阴物尽归她掌管,可事实她却恨不得能放下架子,出去大闹一番。秦成衍当年血凛凶煞,三界诸神都避之不及,那御云持剑的模样在她心里刻了整整三千年,现在想着这人居然有朋友,心里就像是有只小猫七上八下,恨不得赶快去看一眼。实在是坐不住,掩唇清咳了下,下面顿时就是一静,她敛裾起身:“把碧桃拿上来吧。”
还不到子夜,居然就上了碧桃,众仙知道王母这是要提前离席,都拱手道谢:“多谢王母设宴。”
她矜持清傲一点头,脚下清云重新送她登上紫辇,三只青鸟环绕,飞上云端,到了山顶半空,一座巨大的九层玉楼在云中半遮半显。
所谓扬盖造辰极,乘烟游阆风。这座好似月华凝成的玉阁,就是西王母的居所,名为阆风。
“恭迎王母。”五位美人遥遥御风而立,将紫辇引入阁前的玉台。
“你们也都下去吃棵蟠桃吧。”西王母也不多说,雍容一抚颈间绥带,手臂搭在青鸟背上,飞入大阁。
“是。”五女面露喜色,一齐垂首答应。
一离开众人视线,仪态万千的西王母立刻破功。
伸手把青鸟弹出窗外,手扶着腰直接趴在月床上,穿着三十斤的盛服,将近一个时辰保持螓首微抬纤腰鹤立的姿势,简直是要累死!把脸埋在被子里蹭了蹭,她含糊念了个轻身咒,三千青丝散下,身上就只剩下一件素薄的里衣。
这才放松下来长舒了口气,对着月床象牙骨发了会儿怔,想着一会儿就要偷偷潜下山,只觉一阵热血沸腾。一下坐起,跑到水镜面前,考虑了下,口中念咒,便换了一身纯黑的夜行衣,头上发髻高高挽起,脚蹬黑色鹿皮软靴,很是干练。
窗外青鸟刚刚飞回,见到自己绝美的主子成了这么个不男不女的样子,吓得尖叫一声,被她一个禁音咒封住声音。
转身又看了看,自认为同人间画本里所说的女飞贼打扮一般无二,她方才点点头,眼前浮现起那双清冷眼眸,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恶狠狠地望了眼东方:“...拿我的玉送人,哼,秦成衍,我倒是要看看你这缘分是和谁结的!”
神识一探追魂香的位置,身上腾云,悄悄潜出昆仑。
浩荡层云如海,她也有多年没出过昆仑,骤飞一阵只觉得心胸舒畅,面前一直玄色飞鸟好巧不巧正飞到她眼前,这玄色让她想起秦成衍,伸手就抓了过来,想象着这是那人,笑着开始拔毛。
飞鸟有灵,知道这位是西王母娘娘,也不敢反抗,待得被她蹂躏已毕,才光秃秃地哭着飞走。
她笑着掸掸手,继续朝西飞去。
“拔毛啊。”
后面遥遥跟着的颐迦靠在白虎上,看了看手里擒住的秃毛鸟,笑得意味深长,“这是多想扒了秦成衍的衣服啊!看起来西王母真是寂寞难耐,这夜深人静,是要自荐枕席,我久不出世,没想到世风日下到了这个地步。”
白虎默不作声,心想:你这悄悄跟过去,还有脸说人家没素质……
“帝君,前面就是秦成衍的煌明山,还是不要跟去了。”青衣看着那飞鸟,也不由抹抹额头冷汗。
这毛拔得,看着真有点要霸王硬上弓的架势啊......一会儿不管发生是打起来还是什么别的事,必然都是能被嚼舌头根几千年的韵事,他家帝君七千年修身养性,总不能一涉世就牵扯到这种事里吧!
“真是啰嗦,你不愿意去就先回丹穴去吧。”
颐迦斜觑他一眼,温和勾起的唇角也带着一丝无奈,手轻轻一拍白虎头顶,白虎知道他的意思,速度一下加快,转眼就把青衣甩到身后。
白虎也知道不能跟得太近,甩掉青衣就又恢复了慢吞吞,半盏茶功夫,见那王母飘进了煌明山顶的大阁里,忙停在云上,侧头看身上主人的意思。
——咱们是进去偷窥,还是站着等着?
颐迦笑道:“在这先等等吧,要是不出来,我就进去,你在乖乖这儿等我。”
白虎眼顿时不满瞪大。
“里面情景没准少儿不宜,你还小,看了这些会长针眼。”
活春宫谁不想看啊!白虎使劲摇头,假意去咬颐迦的袍角,恨不得打滚撒娇。
“你真想看?”帝君悠悠道,“你可要想好,西王母最重面子,要是她如愿以偿还好,要是被拒绝,还被你知道,恐怕是定然要用你的骨头做一道虎骨陈酒。”
白虎闻言金睛一转,登时转头再也不动。
颐迦轻笑,仰头看着云中朗月。煌明山高二十万七千丈,月宫都隐隐显现出来,他凝眸看去,里面有白色人影闪动,应该是嫦娥娘娘。嫦娥生性凉薄,才能舍掉后羿一片深情,碧海青天独守长生,可...七千年,他怎么能在丹穴待了这么久?
他一深思,却觉思绪空白,竟是想不到原因。
他正觉得有些古怪,却见一道清光从大阁中飞出,向北方而去,他一怔——那是秦成衍的元神!
元神出窍,这是怎么回事?
极为强大的元神故意散着煞气和威压,虽然瞬时就是千里之外,可白虎还是抵抗不住,四肢发抖,一软差点掉下云来,忍不住低低呜咽了一声。
西王母正追出来,一听见这声呜咽,心头顿惊——哪个混账居然敢跟踪她,这副样子要是被看见,那还谈何风仪!一念至此,倏地转头,华雍眉宇间厉色顿显,威势夹杂杀意凛然击去!
可转瞬间却被种温和的气势化为无形,一只白虎被她的神识骇得晕了过去,被一个仙君提着脖颈,放在了云上。她有点诧异地抬头,见这仙君凤眉眯起,笑得温和亲善,原来是老相识。
颐迦在幼时曾在昆仑住过几千年,彼此性情都摸得清清楚楚,两人性格有些共同的特质,所以惺惺相惜又互相鄙视,算是半个朋友半个仇敌。一见是他,王母只好散了灭口的心,故作淡定地一摆手:“...嗯,原来是颐迦帝君啊。”
凤凰笑得坦然:“正是颐迦,没想到能在此处遇见王母,今夜月色正好,王母也是来此地散心的吗?”
她眼角轻抖:“正是...来此散心的。”
“好巧好巧,”颐迦一看远处已经消失的元神影子,道,“夜空御风别有情趣,王母,不如与我一齐向北游览九州一番。”
“正有此意,帝君请。”她面不改色,点点头,就驾云而起。
白虎还是昏迷未醒,颐迦也不管它,便随着王母去追那一缕元神。两人全力追赶,总算追到那元神的后面。
秦成衍这一路故意散去煞气,此时元神清气充沛,毫无凶煞之感,手边一点青碧颜色,正是那块阴阳胎宝玉。
颐迦想知道秦成衍怎么回元神出窍的,故意惊奇道:“王母,前面好似是秦仙君的元神,不知怎么会深夜再次游荡?”
王母看他装得这么天真无邪,只觉得一阵恶寒,想着方才自己一路什么糗事他估计都看见了,强忍着翻脸的冲动,冷冷道:“他并非是元神出窍,他是入梦了。”
凤眉一动:“入梦?”
“梦而成真,世入幻海,他借梦反俗世应该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他散了一路煞气,也是为了能不伤凡人。”想到方才进到大阁,看见榻上已经入睡的秦成衍脸上那一抹淡淡笑意,她话音不由轻了些
——秦成衍看起来也是故意入梦的,那他认识的那位朋友难道是个凡人?
前面秦成衍的元神已经向下而去,云海渐稀,下面城郭慢慢清晰起来。
长安。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东都洛阳,西京长安,此时正值开元初年,武朝淫邪之风扫尽,虽是夜晚,可盛世之气已这座天下名城中透出。
颐迦看见灯火辉煌的巨大宫殿,只觉雄浑壮美之气迫面而来,惊讶:“上一次出世,凡人宫殿不过是草房小院,怎么现在如此繁华精致,这是要把天宫比下去了吗?”
王母只是一瞥:“人无长性。这七千年,华美宫殿总是一代去造,一代去焚,这大明宫也留不到后世,如浮游般朝生暮死之物,怎能和天宫相比?”
被她浇了一头冷水,颐迦笑得还是温柔:“这短暂之物方惹怜惜,岂不闻,老而不死是为贼。”
“...你这是骂我?”
“我是自讽,王母不要胡想。”
“……颐迦,七千年,你这混账气还是如昔啊……”
两位斗着嘴,脚步却不停,跟着秦成衍的元神,只见那一缕清光转到西市一间阁楼门口,飘进了门。他们都没想到秦成衍能进这么一间不起眼的小阁楼,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休战,散云踏地。
王母皱眉。
“这是个什么地方?”
抬头一看,只见这阁楼是黑木白壁,似阁似塔,卷杀斗拱,尾脊是流水曲线,倒像是魏晋风格,上面也无牌匾,看上去素雅又有几分诡气。
“进去不就知道了。”颐迦一笑,手捏了个诀,元神出窍,一拍王母的肩膀,牵她三息灵识,也跟了进去。
可还未踏进门口,就听见几声轻轻的铃铛响动。
“等等!”
那铃声清越,可颐迦心中却是莫名一沉,手一拽王母手臂,向后飞掠三丈,手中寒光一闪,已是一道银芒击出。
那银芒打在虚空,却引出一片赤色,两相消减顿时化为无形。王母这才反应过来,要不是方才颐迦带她后撤这一步,怕是自己三息灵识已经被这陷阱困住。她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危险,心有余悸之下不由怒起:“好个护宅的宝物,连我也敢收,我今天倒是要拆了这破阁楼!”
繁华地妖孽鬼障众多,西王母的气势何等惊人,这一怒起,整个长安城里的妖鬼都被惊得哀嚎起来。颐迦知道她脾气,叹口气,刚要劝她,忽然听见一个婴儿声音,惊喜喊道:“王母娘娘,凤凰舅舅,你们怎么来了!我刚才不知道是你们,哈哈哈哈,你们怎么来长安了?”
两位动作俱是一顿——这声音...怎么如此耳熟?!
抬头一看,一个黑色毛球哈哈笑着,从那阁楼上一跃而下,就想扑到颐迦怀中。颐迦不住痕迹地侧身一步,那毛球闭着眼正欣喜地等待拥抱,就以头着地栽到了墙角。
“啊,痛...痛死了!”毛球捂着头,半天没站起来。
王母颇为惊奇地低头,显然也是认出这是谁,颐迦嘴角一抖,掩唇咳了下才装出一副老气横秋的语气:“饕餮,你怎么在这?”
“回禀舅舅,侄儿在此...小住。”毛球捂着头忙站直,蹩着嘴哀怨地看了颐迦一眼。
颐迦看他,浅笑:“小住,还是给人看门啊?”
饕餮小脸一红,捂着眼睛扭了扭,没好意思说话,龙凤本是同属,他这样子实在丢人,看得从来温柔的颐迦也不由一阵皱眉。
王母看他肉嘟嘟的,皮毛乌黑光亮,虽然非猫非狐,可却是十足的可爱,不禁觉得惊奇——龙生九子,第五个就是饕餮,羊身人面,凶恶贪婪,在西疆为非作歹,吃人不吐骨头,怎么成了这副憨样?!要是让他那八个兄弟看见,还不笑掉大牙!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回禀王母娘娘,我以前的样子吓人,九...就有人就把我变成这样了。”
颐迦懒得看他那一副“我现在是不是很可爱”的讨喜样子,抬手一指身后的阁楼:“你帮这家守门?”
“嗯,我欠她钱,所以要帮她守一百年的门……”对上颐迦的眼光,他又有点不好意思地捂着眼睛扭了扭屁股,“...她做饭太好吃了,我实在是经不起诱惑,只好以身抵债了。”
“她?这家主人是谁?”
饕餮脸又泛红:“是...九香姑娘,”想了想,他又主动补了一句,“九香是她的姓,她名字我也不知道,大家就叫她九香姑娘。”
饕餮生性贪吃,王母心中一动,问道:“她是个厨子?”
“不是!哈哈哈哈,谁敢让九香姑娘当厨子啊!九香姑娘是个...老板,她卖货,偶尔下厨做几个小菜,不过手艺绝伦,简直是人间极品。我吃了三顿,被骗着签了一百年的卖身契。”
颐迦皱眉道:“...她是困住你让你还债?用不用我带你走?”
“不要不要!我还想吃呢,守门就守门吧,我觉得挺好的。”毛球为保证自己活得快乐,特意摇了摇尾巴。
“给我站直了!”
帝君终于忍耐不住,抬手白光一闪,那一团毛球已经成了个清秀的少年,有了几分挺拔之气,他这才抬手,从来浅笑的面容也有点不耐烦,冷冷道,“你在这守门,看没看见一个元神进去?”
“是秦成衍,他经常来,我从不敢拦他。”饕餮也察觉出他心情不好,想装得沉稳些,可在那女人身边呆久了,为讨她欢心总是扮可爱,此时沉稳都有几分不伦不类。
“你在这守着吧。”
颐迦懒得再看这不成器的侄儿,看西王母偷笑,无奈摇了摇头,对视一眼,两道身影进了阁楼。
扑面而来一股香味,似麝香又似醍醐,淡淡盈盈,很是安心凝气。
能收服一只饕餮做看门御守,这位九香姑娘想必也不是凡人。他们心念相通,都各自隐气匿灵,可方才踏进一步,就是一阵惊讶——这阁楼原来用的是方寸乾坤的法术,外面看是个小阁楼,可内里却是高顶大厅。并没点灯,一片乌黑,迷蒙可见两边有众多台百宝架,上边摆的种种奇珍异宝,在黑暗中泛出点光泽。
这两位什么宝贝没见过,平常随便一颗夜明珠就是冬瓜大,早就对珍宝没有兴趣,毫不分神,两道元神瞥见楼上一点光亮,便直接上去。
踏到最后一节台阶,便是一道屏风,秦成衍正坐屏风后面,一袭玄衣涤清煞气,墨发垂下,把从来冷漠的眼遮住,倒别是一种秀漪清绝。
西王母从没见过这人还有这样温和的姿态,心里不知有什么东西狠狠抓了一下,转头看去,他对面小桌边有一人席地而坐,手里一点碧光闪动,应该就是那方阴阳胎的宝玉,只不过屏风遮掩,看不清楚样貌。
这就是那位九香姑娘?
正要踏过去看看,却被颐迦一把拉住,心中顿时响起颐迦的声音:“这扇屏风上有南极仙君三灵,正在帮你我隐藏身形,如果踏过去,必然会被秦成衍发现。”
她一惊,低头仔细观瞧,那白帛上白须老头正在冲他们摇头摆手,不禁皱眉,这画上果然附着三分南极老儿的仙气,不过他怎么在这?
凝聚神识,向屏风内注入,问道:“南极仙君,这又不是道观,你在这里做什么?”
老仙君忙道:“这是吴道子的画,可供小仙通灵....唉,这事以后再说,王母,帝君,你们快快离去!”
王母见她这么慌乱,忍不住冷笑一声:“怎么,莫不是我也要投书拜帖,才能拜访这位九香姑娘?”
“王母不要说笑了,”老仙君擦擦额头冷汗,更加焦急,“今日是秦成衍天劫,他是梦中应劫,这里不过顷刻就会有天雷击下,按照天数,两位实是不应在此啊!”
梦中应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