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住过一次院,那次经历才真正让我体会到了人生的第一次煎熬。不能吃东西就罢了,我还不太能感觉到饿,最令我难受的是不能说话和不能喝水。全麻后的那个下午,我开始拉着我妈的手,在她手心里比划“渴”和“疼”,我希望她知道,但是我也知道她没有办法缓解我的渴个疼。为了最大程度减少我的口渴,我妈用棉签沾着水定时地为我润唇,为了最大程度减轻我的疼痛,我妈开始给我捏腿锤脚一刻也不闲,为了能够最大程度得知我想干什么,我妈索性买了笔记本和笔,我就这样开始了为期三天的躺在床上不能动的“盲写”生活。
我记得某天下午,我突然醒来看到我的输液管里有一点空气在往下流,我脑海里不知道从哪里想起了空气进到血液里会死的谣言(当时并不知道),然后我瞪着输液管连忙在我妈的手心写空气、空气,我写完时空气已经流到我的体内了,我当时心想我要死了,可是我妈还不懂我的意思,我们俩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干着急,但是又没什么办法,所以我就闭着眼睛睡了。
后来的几天,虽然还不能说话,但是我的体能已经渐渐恢复了,我可以自己一个人在医院了。那天中午,我想是因为我妈不够放心我,所以她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她忘了我还不会说话一直喂个不停,“喂?喂!喂?信号不好吧,挂了重打了啊”,我哭笑不得,那时我迫切渴望能赶紧说话。
我在几个月前又住过一次院,全麻后的那几个小时又是非常难熬,医生把床的靠背调的很高,我又腰疼又口渴,我忍受着腰酸背痛与口渴硬熬了六个小时,在第六个小时的第一秒,我终于喝了第一口水。
我那时想起了当时已经住了三个月医院的我妈,在长达三周的时间里她每天都不曾喝水,她每天在病房里哼哼唧唧喊着疼,她每天都尝试着用她最大的力气去吐字清楚说话。医生不让她喝水,怎么办,我买了香油和棉签,每5分钟抹一次嘴唇,我姨说这也太勤了,她对我妈说二姐你每次忍着点,咱锻炼锻炼慢慢就不难受了。我妈还是忍不住。于是我开始每半个小时去接一次热水,然后把它倒在第二个杯子里放凉,再转移到第三个杯子里,我买了一堆粗长可折叠的吸管,让她用吸管漱口。我妈极其小心,她一直担心会有水(哪怕一滴)进入到她的体内,所以她总会呛着。有些相同经历的我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煎熬的感觉,更何况和我妈的煎熬比起来,我的煎熬根本就不值一提。我也想做点什么让她的痛苦劲得到减缓,于是我开始给她捏腿锤脚。我希望我妈能喝点水,我说妈你稍微咽一点水没事儿,她虚弱的用舌头像不存在似的声音回复我,医生说了不能喝水。她想活着,因为她才55岁年青着呢,她还没在享福的年纪里去享福呢。但我知道她活不长了,我去找医生希望医生能够告诉我妈她喝一点点水是没有事的,医生的确对我妈这样说了,可即便如此,我妈还是如此谨慎。
在我妈生命里的最后一段时间,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排便。她心里担心我们会觉得她没用,她变得特别自卑。每天清洁工都要换一次被褥,每天的这时她都要偷偷地流眼泪。在她生命结束的七天前,我住了院。她在楼下我在楼上,我天天输完液就在她的房间里坐着,她看我来了,眨眨眼,就继续睡了,每次睡眠能维持10分钟就算是万幸了,但是她还是刻意的在我面前忍着疼痛尽量的不发作。我姨以为我的陪伴会让我妈减轻疼痛。
我打算出院的那一天早晨,我下楼去看她,一进房间就看到她精神饱满,眼睛睁的大大的,说话还挺有劲的,我感觉她好了,我姨们也感觉她好了,那天晚上她甚至睡得很香。接着的一天,她的状态还是很好,她说,你去上学吧,去玩吧,我在想我真的可以走吗,可是医生说我妈确实好转了,而且很突然,还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不过暂时可以放心。
于是我去了开封,我见了我的朋友,我朋友说你出院了,我说是的。我给他说,我原来其实也挺害怕打针的,我还害怕输液时液体会不流,这时护士要捏一捏那个“气囊”,那几下超级疼;奇怪的是我在几天根本就没感觉到疼,护士扎针跑针我也没感觉到疼,护士长说,咱这一层就你跟个铁人一样的也不知道疼,我都拿你当榜样了。而且那天我手术后也没有感觉到疼,我最多只是感觉到口渴与腰酸。
我说会不会是因为我妈在这三四个月里承受了太多疼痛所以老天爷把我的疼痛免了。我朋友说怎么会,你别想那么多了阿姨不是已经要好了嘛。我说是的。
那天晚上我还是回郑州了,我在外面住了一晚。第二天我醒的很早,刚睁眼我姨就正好给我打电话说你快回来吧你妈真要不行了。我赶了回去。
我目睹了我妈的死亡。有部小说里曾描述过死亡的感觉,“轻”,就像是睡着前一刻的那种轻,没有一点疼痛。被救醒的感觉是“蒙”,就像是被鬼压床一般,能听到旁人说的话,但是就是动不了,直到你真正的醒来你才体会到这种感觉像噩梦。我曾经被急救过,所以我对这感觉感同身受,我觉得死亡的感觉就是一种“轻”,曾经有一刻我决定我妈就这样走了对她也不是一件坏事,她终于再也不用再忍受疼痛了。
后来的几天,我们突然决定不火葬了,我妈生前最怕疼,我怎么可以接受她死后被焚烧。我不清楚我这种迷信的想法是从哪里来的,我之前是不信这个的,我妈也不信,在我姥姥的那个年代我姥姥都已经火葬但是在如今严格规定要火葬的年代我却不想让母亲疼痛了。我之前不相信人死后会感觉到疼痛,就像我之前不相信有回光返照一说一样。我不相信迷信与玄学,但是我已经开始相信一些事情是可能会发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