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住她,把一颗怪味豆塞入她的手心,她吃了。我迫不及待地再给她一颗,说:“外婆,你要活的好久好久,等我好好孝顺你。”她笑得很开心,我却记不得她说了什么,或者,本来就什么都没说。
外婆一生劳碌 ,像一头老牛,或许本没人牵着她走,但她却终究未停下。
外婆出生在地主世家,但她出生的时候正好迎上大革命,父亲早早地去了,母亲也在她五六岁时一去不返,只留下这破烂不堪的家。据母亲说,外婆小时候饱受欺凌。从小饥不裹腹,饿得掉光了头发,本该受尽宠爱的女孩子却为了生计而奔波。记得一次,外婆由于饿晕在路边,忘了割草,坏心的组长硬是让她饿了一晚上。但在那个吃不饱饭的时代,谁又能抱怨谁呢?但外婆终究是奇迹般地长大了,但早年的悲惨遭遇也使她的骨子里透着一股韧劲和精明,她比谁都懂要怎么好好地活下去。 后来,外婆遇上了外公。外公是十里八村公认的美男子,想来外婆也不差,但终是没有一张供参考的照片。外公能干,人又老实,外婆以为自己能享福了。但不到一年,外公突染恶疾,卧病在床,苦命的外婆却没有抱怨,而是以一己之力扛起了这个家。你可以想想,一个瘦弱的女子,一个卧病的丈夫,还有之后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不忍去想象,也不敢去想象。但这个奇迹的女子再一次诠释了怎么活下去。外婆是精明的,那种骨子里的精明,在改革开放后的不久,外婆就做起了第一批经商者,她去邻村扛大豆油,然后辗转到村里卖,后来又开起了小店,开起了麻将室,所以说,母亲一辈的生活是艰苦的,但也不算太差。就这样,孩子们慢慢地长大,外婆也慢慢的老去。几个孩子虽说没读书,但也懂事,读了小学后,纷纷出去打工,补贴家用。唯留下聪明的小姨还在读书,当时小姨是公认的有希望上大学的聪明娃,母亲外出打工也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自己这个妹妹。但后来为了舅舅成亲,外婆便断了小姨的资金链 ,于是小姨初中后便去投靠了姐姐,这也成了母女间长久的隔阂。在那一个年代,我理解小姨,但同样理解外婆。我也知道,这件事一直是外婆不可拔除的心事。
后来母亲与小姨的生意越来越来,而外婆疼爱的儿子却性情大变,整个家鸡飞狗跳。舅舅得了糖尿病,在三十多岁的年纪便不愿再做活。但堂哥却是读书的好料子,尽管父母总是吵吵着要离婚,但他也争气,年年年级第一的成绩让他很受老师器重。于是外婆这头老牛还未歇下,便又自己耕起了地。外婆不断地在外做家佣,而母亲也知道,给外婆钱也毫无用处,只是多给他那个无能的哥哥。但后来在外婆的请求下,还是让舅舅空手入了股,而我们省吃俭用却还不如他们过的滋润。这一点,外婆看得清,我们也看得清,但都以有才的堂哥为借口,欺骗着自己。外婆是闲不住的,那几年,舅舅也只会冷冰冰地接过外婆手中的钱,可怜的外婆却从未听过她满怀期待的,“妈,你辛苦了”外婆还是这样干,身子也一天比一天瘦弱。
终于,在前几年,堂哥不负众望地考上了一流大学,外婆也觉醒了似地主动离开了这个属于她,有不属于她的家。
外婆在母亲与小姨的照顾下,身子也渐渐好起来,脸上也有了气色。但过了几个月安稳的日子,她便又陷入浓烈的乡愁中。她不会普通话,虽然与邻里混的很熟,但终究有着言语的隔阂。加上手上无事,她闲不下来,便打定主意要回家乡。母亲拧不过她,只好放她回去,但这一回去,却并没带来她想要的幸福。后来老房子拆了,外婆的最后一个置身之所也没了,只能住在舅舅家。这个她与母亲花了数年挣来的房子,却不是她的房子。与闲居在家的舅舅三天两头吵架,外婆一气之下便又当起了家佣。但随着一次倒下 ,这个钢一般的女子,便真的倒下了。
外婆患上了肿瘤,位于肺部 ,发现时已是晚期,无力回天。母亲骗她只是普通的肺病,我不确定这个聪明的女人是否真的相信了。后来的日子,外婆越来越瘦弱,由于并发症,她饱受关节突出的痛苦,每夜疼得睡不着,我和母亲听着,也无法入眠,家里透着一股阴郁的气氛。我们努力地想给外婆一段快乐的时光, 但我们也知道,那疼痛我们束手无策。后来应着外婆的要求,也在我的请求下,还给她开了一小片田,我知道劳作了一辈子的人是停不下来的,她需要做些什么,来证明她还活着。那之后,外婆的心情是好了很多,但我们知道,外婆的身体并没好转。
再后来,外婆的身子突然地好转,大姨来看她,外婆强烈要求要跟着一起回去。然后,她再也没回来。给外婆办完丧事后不久,就迎来了新冠,全国封城,母亲说外婆精明到了头,我却想起了不久前。自外婆回去后,我总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家人是有羁绊的,这是一种很神奇的缘分。有一个星期,我给外婆打电话,电话那头,她很有精神,像几十年前一样风风火火,以至于很久后我在电话这头发着问候,只听她在另一头热火朝天,却没意识到我没挂电话,我等了很久,还是没等到那声“嘟嘟”。之后过了一个星期,母亲跟我说外婆身体不太好,要回去照顾,让我别担心。在然后,她跟我视频,外婆眯着眼,脸色蜡黄,就像十年前逝去的爷爷一样。她含糊不清地说着“贝易,找到老婆了没有?”我不知道该回什么,她也不再说话。我的心乱了,想起对外婆的嘱咐,“等到过年,过年我们一家人就去陪你吃年夜饭”。然而那一年,没有新年。
听母亲说,外婆在生命终止前的一天,拼命地向医生请求把她治好,他的孙子就要回来了。然而堂哥在准备期中实习,推脱延迟。听母亲说,在最后的那一个月里,舅舅每天在上班前向外婆说声,“妈,我去上班了”,外婆却说比吃了蜜还甜。听母亲说,外婆走的时候大喊了一声,“妈!”
记得外婆在回乡之前,有一次我借着给外婆开空调,很早上了楼。那一天空调坏了,但外婆却对我说了很多。外婆摇着扇子,说:“我啊,活了一辈子,忙了一辈子,却总是不安稳。你大姨的腿中风了后总是不好。你大堂哥欠了一屁股帐,不知道怎么办。你小姨呢又心大,买一百多万的房子,那要还到什么时候,也怪我没给她继续读书,我知道她一直恨我。而你舅舅,就不说了。最后是你们一家,你们都好,就没什么担心的了。”那一晚,我就静静地在地上坐着,想说些什么,但还是没说出来。
外婆忙碌了一生,也牵挂了子女一生,犯了很多错,但也走进了很多人的心里。一生艰苦,不曾享过福。她扮演过很多角色,妈,外婆,奶奶。但,她叫什么呢,好像,是,周金玉。金玉满堂,多富贵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