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枕梦山被雪埋住的日子里,我一连数月都见不到人影。只能与山兔雉鸡,赤豹文狸相伴。直到春日的阳光把雪浇开,露出山间草木的少女情怀,还有我的期待。
山下的云梦村,住着一群天真淳朴的人。我常会见到采药的大夫,放羊的黑娃,他们为我带来山下的故事。谁家成亲了,谁家添丁等等。虽然我从未去过云梦村,但里面的人我大都已经认识。
而我最关心的是陈临恩最近怎么样了,我装出不在意的打听与他有关的事,得到消息大都是打坏了王大夫的药炉,或是捉弄了私塾的曾夫子。每次带来的消息都不一样,但大都是惹祸的事。
为何我这么关心一个人的情况,或许当山鬼跟人接触的那一刻,牵着他手的时候,就注定了我这一生。
那年,他十二岁。
“小孩,你为什么在这里哭。”
“我跟来看他们来祭祖,我找不到他们了。”
“过来,我带你找他们。”
“姐姐你好漂亮,你叫什么,住在哪里。”
我不善于回答一连串的问题,特别还是这种类型的。但我还是告诉他去哪找我。
“我叫三秀,你可以来山腰的茶寮找我。”
两天后我再次见到临恩。他不怕生,在我的茶寮周围看。我做饭的地方,制茶的地方,连睡觉的房间也看了。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那岂不是很无聊。没有人陪,还吃不到春云姐卖的幂萝糕,以后我常来找你玩啊。”
自此后,临恩每隔三五天,都会来我这儿。我一听到他唱着不知名的歌,或在山坡上看到那活泼的小脑袋,我的心里就会很快活。有时还给我带幂萝糕,味道比不得晨露,但我吃着亦觉得美味。
当他都在山坡的路上消失时,他迈着的小步子,一下一下的踏在我的心上。我用好久好久去听它们的回响,直到月亮上升,我才堪堪从这幻境里醒过来。
有次他爷爷来我这里找他,我才知道他是一旦惹了事,就躲我这里来了。后来在山脚的时候,爷俩碰到了,那次之后好久都没来过。
从黑娃嘴里得知,他屁股被他爷爷打开花了,安生了好久。我是又心疼又好笑,就托黑娃给他带了我炼的膏药。
他从小跟着爷爷来到了云梦村,整个村子唯一怕的就是他爷爷。而关于父母的事,他没说我也没问。
有次他爷爷外出的时候,他赖着我这里不走了。我带他去了山顶去看星星时,发现胆大的他其实有很多弱点。
“秀秀姐,你有没有听到声音。”
“是风。”
“会不会是鬼啊,爷爷说山里容易碰到鬼。”
本想吓吓他,但看他的手抓得我越来越紧,怕吓得他以后不敢来了,就把山风给停了。
“原来在山顶看,星星真的大了一倍啊。那颗是荧惑,那颗是太白,那颗是…”
“是武王星。”
“对对,私塾的夫子教过,说是上古时的武王化道变成的,练武的人都拜它。想考武官大牛哥,家里就有这个神位。”
“青山,你以后想做什么?”
“想赚很多钱,我还想当大官。(爷爷说这样就能找到爹和娘了)”
他的嘀咕声我听到了,但我从不会去追问什么,即使他现在只是个小孩。
“那你以后想娶个什么样的姑娘。”
“一定要漂亮,对我爷爷好,如果长得像秀秀姐这样,那勉勉强强也行。”
“原来我长得勉勉强强啊。”
“哎哟,秀秀姐别掐我,我说错了,神女都不及你一半。”
如果你曾在星空下过夜,你就会知道当人都熟睡后,夜的幕布下,一个神秘的活动就开始了。溪流的声音充满灵性,微风里藏着耳语,你能听到枝叶吐芽,草木生长的声音。
夜里的临恩看着更加脆弱,一旦听到轻微的声响,就紧紧往我身上靠。看到他颤抖的睫毛,心里多了一股怜爱。
“那以后秀秀姐,就勉勉强强给你做妻子吧。”
这句话枕梦山听到了,他没听到。
泰昌六年,陈临恩十八岁。他开始正经的去做工,来的次数少了。曾经弄的村里鸡飞狗跳的混世魔王,变成邻居大婶口里的好青年。
我站在初春的枕梦山上,看着春云张开一个窟窿,投下一整幔天光笼着云梦村。这景象好像我第一次见,又像见过很久了。
身旁的猿猴在舔枝头融化的雪水,文狸窝在软草上伸懒腰,但我的心思更像天上翻滚的云。这几日雪化了,他该来找我了吧。
成人后第一次见,我是穿百花烟罗衫、云纹缎雪裙,还是简单点的薜荔袍呢。面对不断长大的他,我终究不能像对待当初那个十二岁的小孩一般。
三日、五日,陆续有人进山了,他还没来。我便想着由我去寻他一次。
第一次去云梦村,我却不觉得陌生。卖菜的是吴婶,卖肉的是张屠户,还有算命的,开饭堂的,我都认识。内心的一点生分和忐忑,就被街上的吆喝声冲淡了。
“有人在家吗?”
看着眼前他描述过的家,特别是那颗刻着“恩”的大枣树,真想看到他看我的惊讶的样子。
“是三秀啊。”
“爷爷好,临恩在家吗?”
“你先进来吧……他走了,去了天都城。这事都怪我,之前他问起爹娘的事,因为成人了我也就不想瞒他。他爹之前是皇朝的观星官陈无咎,被大奸臣赵风给害了。
爷俩好不容易靠他爹的好友帮助,跑了出来。本以为这辈子都离天都城远远的,没想到开春的时候,有个去天都做生意的商队在这里修整,他就跟商队走了。他还留了封信给你。”
“秀秀姐,这次机会我一定要抓住,不然都不知何时才能去天都城。其实我知道姐姐并非人类,但你诚心诚意待我好,临恩感念于心,也不曾在意姐姐身份。但父母之仇未报,不敢害了姐姐。来世愿长伴左右,珍重。”
原来他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这么些年的接触,还是被这个鬼灵精给看出来了。你不曾介意过我,我又怎么会怕你要面对的危险。
天都城,距离枕梦山一千多里,是月歌皇朝的都城,人口近百万。我花了五天的赶路才站到这山一般高的城墙前。
当我在枕梦山的范围时,我是不老不死的山鬼。离开太远,我会和凡人一样慢慢衰老,化为凡胎。但能和他共白头,我竟只有幸福不觉恐惧。
“哟,小伙子,没吃饭啊,看着瘦了不少。”
“秀秀秀秀,秀秀姐。”
“一个冬天不见,你结巴了啊你。”
“秀秀姐你怎么在这儿。”
“找你啊,天都城太大,我可花了我大半月才找到,必须请我吃好吃的。”
此时有些庆幸我不是普通人,只花了半月在城西找到摆摊的他,不然我或许连天都城都到不了。
“有有有,这城里好吃的我都知道,你先尝尝我做的幂萝糕,跟春云姐学的手艺在这里派上用场了。”
“那我可得试试味道正不正宗。还有你的事你爷爷告诉我了,你想怎么做。”
“走一步看一步,找机会接近赵风。”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娶我。
我看见了红晕从他两颊迅速爬满整个面部,两只瞪大的眼睛像大号的西瓜子嵌在红瓤上。头一次看到他这么滑稽的表情,差点没把刚吃进去的糕点喷出来。
“哈哈哈,你这是西瓜成了精吗?”
“我…我…”
“怎么,支支吾吾的,是嫌弃我的身份还是嫌我老。”
“秀秀姐,怎么会呢。”
“让我跟你一起卖幂萝糕吧。”
这段时间,是我最快乐的时间。当年那个说我娶我的人,成为了我的夫君。每天日升月落,夫唱妇随。但我有一些私心,想帮他去报仇,又怕破坏眼前的平静。
泰昌六年十月,太后病重,宫廷医师皆不可治。皇朝张榜发帖,如有人能治愈太后之疾,赏千亩万贯,封大国师。
“可惜不会医术,不然我也去搏一搏。”
“夫君,你去试试吧,当了官,就能接近赵风了。”
“可我又不会看病制药。”
“没事的,有我呢。”
我损耗修为制的药,如愿治好太后。皇帝大喜封了临恩,百官来贺。赵风老贼也派人送了礼,他们希望跟临恩打好关系,以便日后求药。
“夫君,以后当朝时遇到赵风,要沉住气,会有机会的。”
“我明白,我现在不是一个人,会谨慎的。”
泰昌七年五月,宰相赵风大寿,宴请百官,这次是我们报仇的好机会。贺礼名为长生丸,实则是吃之即死。特意送到赵风手里,一旦得知毒发,我们便立刻离开天都城回到云梦村。
“来人呐!把我把国师府给围起来。”
“赵大人带人闯我府邸,不知意欲何为?”’
“国师,你为何还害我?要不是吾妻听到长生丸有长保青春的功效,提前给吃了。这下去黄泉报道的可就是老夫了。”
“那可真是可惜了,居然没有毒死你。”
“夫君让我来吧。”
可惜我因离枕梦山过远,功力衰退太多,迟迟不能突破防卫取赵风性命。合围之人越来越多,其中还有学法的异人。
“国师夫人,你还是自戮吧,这样说不定我还能放过国师。”
“秀秀别管我,你先走。”
“夫君,对不起,来世希望能再遇到你。”
“秀秀!秀秀住手啊!”
原来死亡是这种感觉啊,还好能死在他的怀里。如果回到那一年,我还会再叫住他么…
“原来国师夫人并非人类,我必将禀报皇上,堂堂国师勾结妖物,让皇上治你的罪。”
“秀秀,我后悔啊,我后悔了啊,求求你回来啊!”
恸哭的陈临恩,沾染山鬼幻灭光华,交织心中悔恨,怨念与留恋。异化成为妖兽,名啼梦。啼梦一声可致人昏睡,二声可于梦中噬人。从国师府响起冲天鸣啼,天都凡人尽皆昏睡。二声而起,国师府内之人命魂尽丧。若非修道人赶到,天都将成鬼域。
啼梦从天都城逃走,从此在枕梦山每日哭啼。只听它啼到“关注,关注,快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