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夔英

杜甫其诗其人，都有种郁郁不得志的氛围感。即使是他的呐喊或书愤，你 也能触摸到一种压抑的东西作为内里。这也正因他的一生漫没在悲剧性和现 实性中，离不开“忧国忧民，兼济苍生”，仅有的一些愉悦，来自于在悲观的 现世暂时看破了悲观的含义，捕捉到一种永恒的宁静。他的眼里，世界或许 这样单调。

而世界其实可以有很多种可能，我替杜甫在z时代感受到。曾经聊以抒怀的 文学，在今天被压缩成九门功课里的一份子。青年人不必家事国事天下事事 事关心，课余时间不再消遣于书堆，他们和时代齐头并进，在五光十色里悠 然度过年月，然后在广阔的天地大有可为，他们是能够梦想的人了！可是我 不曾梦想。

时间，时间！效率，效率！刷题，补习，大学，恋爱，成家…杜甫呵，从 前我也不曾知道，生活的出路是乐观的足以期待的。我不明白。总有那么一 种生活，叫别人的生活。总有一种岁月静好，叫别人的岁月静好。总有一种属 于别人的豁达开朗，一种属于我的敏感多思……

一颗赤诚的勇敢的敢梦想的心不会老去，而我想我已经在琐碎日杂里长出了细密皱纹。

你听，楼下活力洋溢的低年级生的足音。他们大叫大笑，歌唱，嬉戏，用心地梳理发辫或者悄悄的刮去胡须，他们精神饱满，情绪高涨，渴望交际渴望情感。少年，你们难道不会烦恼？如何我只能在完成作业后稍稍喘息。一旦周末来临反倒不知所措，没有了繁忙的日程，荒芜的时光便被惆怅占领代替。

四处漫溢的文字已经使我意识到如今惜字的人不多了。按动笔小小的标签上排满文字，空间逼仄。小广告是电线杆长的一块块麻子。橱窗里塞不下通知和新闻，各种讯息通告大举入侵我的头脑。我感到不宁静，起身关上房门，抽出一本雪莱的诗。

这是一个文字贬值的时代。人人都会写字，习作，人人都懂得信手翻阅报刊书籍——以至于乏善可陈的文字铺天盖地，图书馆里篇幅洋洋洒洒的玄幻小说占据半壁江山。

我曾经后悔为了赏析文字而赏析文字，为了写些句子而写些句子。那是对字的轻慢和懈怠。很少人看重所执之笔，很少人敬惜文字了。 翻开纸页，是否还能闻得到油墨的清香？被人用心装订的书籍，抚摸过它厚实平滑的表面，又是否能感受到黑字在白纸上微凹的痕迹？

一方文章，背后是作者字字斟酌的良苦用心。句子是一首用方块字谱写的协奏曲，多一小节都显得突兀刺耳。句子是串珍珠，倘若混进几粒鱼目便显得廉价不堪。

一个人的名字，总乐意去留心。了解一个字的历史，欣赏她的身姿，观察她的架构和灵肉。那三个抑或两个汉字——究竟是它们附庸了人，还是人高攀了它们？ 这种怀疑或许很可笑。因为我时常斟酌别人的姓名，每当有人随意的拿来几个字搪塞，我总替字感到一种莫大的侮辱。

世俗的名字未必不是好名，而随意编纂的名字一定是粗野的俗不可耐的。

我一向觉得，“文有可减，足见其疏”。短诗和文言文从不罗唣，它们的力量都沉在文字背后。汉字是需要留白的，给观者留有独自写意的空间， 我愿意给予它更高的评价。独自留观一处自然景色，而满腔的感喟不知如何抒发。然而我们还有文字，它令我们放出声音来，把赞赏倾泻出来，把喜怒表述出来，把内心里的生命历程翻译书写——在死寂的宇宙中发出一个生命的轻快的呼喊。

思潮和智慧从笔尖缓缓流下，在纸上凝固——继而又涌流回另一个人的大脑，在那里起舞，在梦里起舞。

一个人在穹庐的凝视下，在自己的生命里独行，终究有孤寂感伤的时候，智能产品带给的至多是三维的稍纵即逝的快感，但文字这类线性的颜色单一的途径却能指引着幸福的大彻大悟之途。文字是唯一慰藉。

岁月匆匆，谁人的心思忡忡？

江月年年只相似，秋风脉脉总关情。当我用键盘敲下一行字，却也能想到千年前的文人在竹简上写下的蝇头小楷，精细，精致，尽心。拿起笔和他们写下相同笔顺的字，便觉千百年的时空不过触手可及。晨读时朗读一首简单的小诗《致云雀》，听这些古老的音节在此刻流转时空又被念出来，你能否听见雪莱轻轻吟诵时声音里的赞叹？

秋风一样地起，而文字串起了人。字是可爱的信使，为我们的精神对话而往返跋涉。我敬惜文字。

岁月匆匆，谁人的心思浺浺？

文字什么也没说，却把什么都说了。那黑与白的深潭下，果真让人看透了吗？

忆及悼红轩中的曹雪芹，在为书作结时却不能卒写，我读到：

                                                               都云作者痴 谁解其中味

余音绕梁。沉郁的笔下暗含辛酸苦涩，各种滋味，短短十字，兼收并蓄。

抬头惊觉夜已深。不知自己能编织得如此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