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6日, 在北满(黑龙江东部)最寒冷的日子,学者于永奎猝然离世。我在遥远的大连闻知噩耗,不禁怆然。几日来,往事萦绕,难以排遣,不得不敲出些干瘪的文字,以告慰逝者,也纪念那些共同拥有的岁月。
永奎毕业于黑龙江大学历史系,在汤原县这个小县城里,算是高学历了。1990年,那个毕业季,他到汤原人民广播电台报到,我有些诧异,探询地问:你一个黑大学历史的,怎么跑来干新闻?你热爱新闻职业吗?他苦笑:“我现在就得说热爱了(其实他一点也不热爱)。”这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也反应了他的性格,这人心里有啥说啥,从不藏着掖着。
尽管他并不喜欢,也只好从此在这个岗位工作了。谁让那个年代有点不讲理了,一个黑大历史系高材生,在新闻单位工作也行了,没让你去学校当老师就不错了。
现在我该给大家描述一下于永奎老师青年时的样子了:个子跟现在一样,小个子,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镜片挺厚,走路一般都低着头,走的速度还不慢。因为这些特点,我们都称他小奎子。
我们那个广播电台,只有十几个人,除了维护机器的技术员、值机员,两三个播音员,其余就是编采人员了。从事这个职业,小奎子不算是出类拔萃的,电台还有一个记者,来自农村,没上过大学,却有极强的新闻敏感。但是这活儿难不住小奎子,他学的历史和新闻有相通之处,他干这个工作不费事。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轻易干明白这个工作,曾经就有几个记者被逼得没办法,大白天的宁可在外面蹲墙根也不敢回办公室。干记者的,整天在办公室待着算啥事,你得深入基层采访找新闻啊!
小奎子就在电台愉快地工作起来了,是的,是愉快的,他后来真就慢慢地喜欢这个工作了,或者说是他喜欢上了这个集体。我们电台人特别亲密,虽然清贫,却愉快,每天的工作都是累并快乐着。台里每年都集体活动几回,去林场或者是农村采风,也娱乐也联谊。偶尔大家轮流做东,出去撮一顿拉拉馋。小奎子不抠,他家不宽裕,当时还没结婚,他兄弟姐妹多,哥们姐们七八个,父母都是普通人,那日子是可想而知的。可小奎子还是把我们一帮人都请家去,他母亲给我们做好吃的,他四哥陪我们喝酒。后来小奎子结婚了,媳妇名叫东方,是一名初中语文老师。他大舅哥是东江村(东柈场)农民,好打鱼,有一回打上一条13斤重的大胖头鱼,小奎子把我们都请去了,在他大舅哥家好顿造。我们四五个人加上陪客的,十来个人愣没吃完那条大鱼,那鱼真肥真香啊!
小奎子在广播电台工作了差不多有十年,由于出色的工作,被宣传部调走了,任县委宣传部通讯组长。离开电台了,干的还是新闻工作,就是衙门口大了,干些年也好提拔提拔,任个一官半职。这是大家都在走的路,土话讲叫仕途。但是小奎子的仕途应了那句话:仕途坎坷!他官运不济,搞学问人的特质,脑子一根筋,性格还犟,谁还会提拔你?尽管在省市纸媒上发了许多大的通讯报道,但依然没有机会起来。所以,他就那么靠着,终于给靠得快老了。
幸好遇到了好人,有领导欣赏他的学识,鼓励他以己所长,研究汤原和下江地区的民俗历史和抗联历史。他学的专业经过二三十年的沉淀,终于得到了爆发的机会(也怪,这么些年,他学的那些有关历史的东西竟然还没忘)。为了专心钻研学问,他把工作调转到了关工委。以后他的学问研究就步入了快车道,短短几年的工夫,就出版了《桃温史话》《濡史东极》等专著。先后被聘为黑龙江省社会科学院特聘研究员、佳木斯大学旅游学院特聘教授、牡丹江师范学院客座教授、东北抗联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他在黑大教授的指导下,为省内某著名博物馆布展担当大纲起草策划重任,他在省内外一些城市或院校的学术研究活动上崭露头角。
我年轻时采访过抗联老战士,一直对东北抗联历史的挖掘与研究感兴趣。近些年,也曾接待过上级单位和民间的抗联历史研究学者,并与之成为同道好友。原来只知道小奎子善长历史,想不到他也涉足抗联领域研究,并已遥遥行至前列矣。他的论文在吉林、辽宁、哈尔滨、牡丹江等地受到广泛好评和关注,学界一些老师对他赞许有加,他开始引起了学界的关注和肯定。他的研究进入了抗联历史研究的尖端核心领域,开辟了一条令人耳目一新的道路,让人们开始从一个更高更陡的角度去思考东北抗联历史。
抗联历史研究是一块独特的领域,正如当年抗联斗争复杂而纷繁一样,今天的抗联历史研究也常常充满着火药味。那是一个渐近的,逐渐向历史真实逼近的过程,这个过程需要所有研究者共同努力来实现。研究学问需要辩论甚至斗争,但更需要联合,当年抗联也讲统一战线,统一战线执行的好抗联就胜利发展,反之则走向衰败,今天的学问研究也是一样。观点独特、语言犀利而又口无遮拦的小奎子,在这个领域也一度与人争辩论战,甚至语出伤人,我曾规劝其认真研究学问,少打嘴仗。他顿悟而立即向人赔礼致歉,却往往不久又重犯矣。好在学界无私,诸位学者老师逐渐了解其耿直品性,而忘记其语言冲撞刺激,注重其观点研究了。今者,永奎已去,即使是有过不快,亦随风散去了。
偶尔相聚,谈起在汤原人民广播电台度过的岁月,小奎子言:电台的新闻工作,锻炼了自己的写作能力,为其从事历史研究奠定了语言文字功底。他的话,我信,亦欣然。小奎告诉我,他正全方位研究“六三指示信”,以彻底搞清东北抗联路线问题,从根本上解决东北抗联历史表象化、碎片化的问题。他的《论王明路线对东北抗联的危害》已经形成论文,更深更广阔的内容正在写作当中。然而,竟壮志未酬身先去,令人痛惜不已,扼腕叹息。
戴着厚眼镜,小个子,低头走路,喝酒会喝醉,不太善于与人相处交流,然而聪明绝顶,内心清澈的小奎子去了。有人直言:汤原县几十年都出不了一个这样的才子。他的中学老师说:可惜小奎了,如果毕业即搞专业研究,早就是博士生导师了。然而他只在汤原县生活工作了几十年,他不是官场人,却在机关十来年;他喜欢历史研究,那东西离他很远,好容易挣扎出来奔向一片研究的净土,他却倒在了半途中。
抗联历史研究学者赵江超老师撰文:永奎老师对中共北满党史及六、三军史比常人要全面而深刻,虽然在观点中不时也有偏差与偏激之处,但却抹杀不掉他个人所独有的判断能力与真知灼见,其观点的坦诚是许多人不敢提及或涉及的!故而形成了独有的北满史之永奎风格!因此他的离世是北满抗联史研究界的巨大损失!
黑大一同学伤感地说:您的远行,太令人意外,心悲难抑……天堂又添思想者。哈尔滨市社会科学院特约研究员沈启林老师说:永奎早逝,壮心未已,龙江逝英才,家乡失骄子!
小奎子,得此殊荣,你足矣。去天堂研究你的学问吧!
(写于2021年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