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爸妈一起来北京，还是2015年12月份，我怀孕后期，他们过来照顾我。这是第二次来，因婆婆去外地参加难得一遇的同学会，他们临时过来帮我带孩子。不过短短6日，已经又回老家了。

最初通知爸妈时，其实内心多少有些怯怯的。因为家里还有他们的孙子需要照顾，只比我孩子小20天，都是刚过一岁的小宝宝。自从有了孩子，期间也是没少麻烦他们。

但总体爸妈还是尽量来帮我，弟弟弟媳也是相当懂事明理。可我还是免不了内心的怯怯，这次通知他们来也是如此，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也委实无助。

一听说需要他们来帮忙，很爽快地就答应了。还劝我婆婆，既然出去玩，就多玩几天，家里不用担心。我知道他们是在用行动宽慰我。

可能是这些年年纪见长，只要和父母在一起，总免不了想和他们触心畅谈，他们也愿意跟我说，想必也是觉得我长大了，懂事了。这次来北京也是如此，晚饭后，便去卧室和他们一起窝在床上，没话找话的聊。

可能是因为在外漂泊太久引发的亲情的缺失，每每和他们这样谈心时，内心总是倍感幸福，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腻歪在他们身边，试图贪婪的吸允着他们的爱，不愿意离去。

其实父母从小都最疼我，可为什么还是感觉亲情缺失呢？我想，人的本性，可能就是对爱的永不满足吧。

这两年有了自己的孩子，越发感觉生活的不易。家庭、社会，每一个角色都在初为人母的这个阶段，承担得略显艰辛。但也更能感同深受的理解父母这一辈的不容易。

尤其是爸爸，这个让我在前30年疼爱中始终夹杂些鄙视的重要人物，如今，是无限的崇拜和敬仰。

看看当下迷失的自己，越来越过成讨厌的样子。我想，这一辈子，能活成爸爸这样，也是件太不易的事。而我，会不会连这样都做不到呢？

（一）

爸爸是某银行的退休干部。是个特别特别善良的人。30岁之前，我其实一直很不喜欢爸爸的这种善良，甚至是鄙视的。

这要从小说起。

爸爸20岁左右接替爷爷班，当上了某银行一个乡镇支行的主任，就是支行的一把手。

童年记忆里，家里客人总是络绎不绝。现在想来都是爸爸职位的缘故。也因为这样，周围八竿子打不着的，时不时都要来家里借钱借物资，爸爸也是能帮则帮。

印象很深的一次是我上小学时候，小舅的婚礼上，有一个来客非要闹着爸爸掏钱买烟，爸爸给了一百，结果那人不罢休，又闹着他掏了一百，结果还要闹，被在一旁早已气晕的我厉声呵斥，那时也是仗着自己是小孩子，大人不会计较。

因为就在参加婚礼的头一天，妈妈要给爸爸买条裤子，爸爸死活不买，再三拒绝，他其实是舍不得花钱，节俭惯了。我那时就想，爸爸连条裤子都不舍得，竟然给不相干的人掏了200大洋，太奢侈了，爸爸也太愚蠢了。当时心里就对他又疼又气。

还记得上小学期间，有一次和爸爸一起去城里讨债，（长大后回忆起来才意识到是讨债，当时只当是游玩。）欠债的那个人很会来事儿，带着我们去逛商场，我看到跳跳糖要吃，他就一下子给我买了一盒。那个时期跳跳糖是2元一包，一盒大概好几十包呢。爸爸没拦住，结果就是我美美地抱着跳跳糖和一个文具盒。可想而知，最后我们讨债无果而返。

这样的事情太多，有来家借钱从此不还的，有来要自行车的，有来要安排工作的，不给安排跟爸爸拍桌子的……我和妈妈早都气炸无数次了，爸爸自己也生气，但生气过后，又开始感叹人家的不容易……

事实上，我们家的条件只能算是一般，根本谈不上阔绰。虽然爸爸这个职位权力不小，但他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也就因他和妈妈都摊上了一个好单位，我们的日子过的不算艰难罢了。

比如上初中时候我想学乐器，但是怕家里花钱，就默默打消了念头。上高中时，因为学校风气不好，想让他们给我转学，但转学费需要一两万，又怕家里花钱，就没再跟他们要求。大学就更不用说了，每个月的生活费经常不够用。

2010年弟弟大学毕业，想在老家小城市发展，第一年一直找不到满意的工作，那时候爸爸已经内退。我心想，好歹爸爸干了大半辈子领导，总有点关系可以给弟弟安排下吧。结果妈妈的一句话点醒了我，“你爸这辈子就没给人送过礼，求过人。”

嗨！可不么。印象中他们就送过一次礼。给爸爸的大领导。

那时候我和弟弟在县城上初中，妈妈在县城附近的乡下某支行上班。白天没办法回家，都是早上走之前做好午饭，我和弟弟中午到家自己再热。爸爸那时候在另一个乡镇，一家人三地分居。

他们一直很为我和弟弟的吃饭问题担忧，更重要的是，家里用的液化气，总担心我俩有危险。

为了让妈妈能回来照顾我们，爸爸也就偶尔和他的大领导提了一次，希望单位可以考虑下我们家的特殊情况，照顾下俩孩子。他也没抱什么希望。因为他太清楚，这样的调动别人天天送礼巴结都调不成呢。

结果一次整体调任，妈妈被通知调回县城了。爸妈为此事特别感激他的大领导，也就有了他们的第一次送礼。我现在还记得，当时他们为送礼在家商量了好久，送什么，什么时候送，俩人怀着又紧张又感激的心情。

后来听我妈说，不是因为我和我弟可怜，而是因为爸爸为人正直，老实本分，领导都看在眼里的。

这件事儿让我对爸爸多了那么点自豪和傲娇。但依然无法抵消我对他做人为官的那点鄙视。

太老实，不圆滑。太善良，总把交情当感情。更不会阿谀奉承，所以直到退休也没有高升过。

前两年有一次和妈妈聊天，妈妈说，小时候经常有人来家里找爸爸办事儿，往我们家塞钱，爸爸都从门缝里再扔出去。

妈妈说这话时嘴里眼里充满了鄙视和嘲笑。说爸爸要是胆子大些，也不至于我们家没有什么积蓄。

听到这话时那一年我已经将近30，还挺惊讶的。因为那时候我已经有了一定的工作阅历，大致可以体会到那种职场上巨大的诱惑，默默地在内心还对爸爸敬仰了一番。

好在那些年他们磕磕绊绊供我和弟弟上完了学，当年住在家属院7楼天天爬楼梯，多年后也终于换了他们满意的房子。直到现在，转眼已经过去数十年。

我想，我对爸爸的看法多少都有受到妈妈的影响吧。其实他们的感情一直都很好，只不过妈妈对爸爸的善良总是“恨铁不成钢”，自己家都要揭不开锅了，还总好心去帮人，最关键的是经常好心被当驴肝肺。我们也是心疼他。

其实在我成长的过程当中，有很多人，在不同场合，在我爸妈没在身边的情况下，对着我夸我爸是个十足的好人，是个好领导，甚至用贬低现任领导来夸他等等，可在我的心里，却是复杂的。

我会因是爸爸的女儿而骄傲，会因他的善良而心疼，但对他鄙视的成分，虽然随着长大在一点点淡化，但却从未彻底消除。我总觉得，人，不应该像他那么善良。

一直到弟弟结婚那一年，那一年我30岁，弟弟28岁。

（二）

弟弟结婚是家里的头等大事。我提前请假回家帮着爸妈料理些杂事。

刚开始，爸妈会为发请帖为难，有些人发也不太好，让别人以为是你要份子钱，不发，又怕得罪人。

再后来临近婚礼，几乎每天都能听到爸妈这样的对话：

- 刚才王哥打电话了，不知道从哪儿知道孩子要结婚了，非要说到时候来参加婚礼。

- 老李嫂子刚才打电话说非要来参加婚礼呢，我也没通知人家，哎……

他们明显是不好意思的高兴、欣慰、惭愧。别人主动来参加婚礼，这绝对是对人缘好的肯定啊。

再后来，婚礼当天，爸爸的老家来了一卡车的人，大概得有四五十人，因为听说我们家办喜事，结果一传十最后竟然这么多人，干脆找了辆大卡车拉着来了。幸好婚礼酒店够大，把酒店的一层大堂全部临时加满了桌子椅子。这在婚礼当天着实让爸妈感动。

谁也不欠这一口吃的，全在一个情字。

婚礼当天还来了几位某局局长。有些之前都没有通知。爸爸一方面是觉得自己已经退休，再者也是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不敢请人家。可是没想到人家竟然来了。

（三）

关于婚礼，最让爸爸欣慰的当属头天晚上的那一次宴请。

他提前在酒店订了一个包间，要专门接待他的现任领导们。近些年，爸爸其实已经内退，只偶尔去下单位，早已经属于边缘人群，领导们也是换了一拨又一拨，再加上他的性格，和人家也并没有太多交情。但是毕竟还算在职，这一桌于情于理都是逃不掉的。关键是，这些年同事家有喜事儿邀请领导的，领导们基本都是谢绝或礼到人不到的意思一下，所以这事儿确实让爸爸忐忑了好几天。

那天他早早就去到酒店等着了。直到快结束时，爸爸通知弟弟开车过去接他，我便一同去了。

爸爸和一位伯伯一起上了车，伯伯刚一坐上副驾驶，就扭头对后座的爸爸激动地说：“不错不错不错……领导们还是头一次这么齐的参加酒席，这些年还从来没有过。”

我看着坐在我旁边早已经喝晕的爸爸，他望向窗外，感叹的点着头，脸上尽是满意的微笑。我知道，他的内心是极欣慰的，那个让他付出了所有青春和大半辈子的地方，终究没有负他。

婚礼很圆满。事后他们在家看嘉宾签到帖，竟然发现我们小区的看门大爷也随了礼。妈妈知道那位大爷生活很艰难，人家也是奔着爸妈人品好才去的。这又让爸妈感动了一番，买了礼物又给大爷送了去。

如果说前30年，对爸爸的那点鄙视始终都有的话，通过这次婚礼，已经完全不存在了，有的是无尽的敬佩和敬仰。

也因为爸妈的好人缘，退休之后他们在小区里结识了不少朋友。人家也都喜欢和他俩一起玩。时不时的几个中老年人就一起约着郊游、野炊。谁家有个吵吵拌拌的也喜欢来跟他俩唠唠。前两年因小区统一安装暖气，居民们意见不一，大伙儿推举爸爸来当这个主事人。虽然不是什么好差事儿，但出于大伙儿的信任，爸爸和他的几位小伙伴最后还是把这事儿给搞定了。这一下爸爸又收获了一批粉丝……

（四）

30多岁的我，已经独自在外打拼十多年。领教了社会的冷酷，人际关系的复杂，养育子女的不易。

这里物欲横流、急功近利，也朝气蓬勃、机遇无限。时常会觉得自己渺小的如一粒尘埃，轻的那么微不足道，却又想落下时掷地有声。明明走在上班/回家的路上，却又像迷失于森林，不知所往，惶恐不安。

所有的文章都在教如何高情商的搞定你的上司、高情商的说话，似乎没有高情商就不配活着。所有的文章都在教你积极阳光勇敢，低落消沉、内敛恭谨似乎成了罪恶的小人，只配蜷缩在黑暗。

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做自己了。到底该活成一个怎样的人？

有一段时间，我变得不敢开口，只要开口必出错，嫌自己说话不够高情商，心里总抽自己大嘴巴。似乎做什么都不对劲，自己不是自己了。这让我很痛苦。

前30年还挺坚信自己的做人，现在反而开始怀疑了。

看看爸妈当下的晚年生活，含饴弄孙，结朋伴友，偶尔来我这里住几天，也抱怨不如回家和小伙伴玩耍。我苦笑，但却甚为羡慕他们的这个状态。

虽然没有财富，但却活的快活、自在。这是他们前半辈子修行的成果。

看着眼前大都市一如既往的纷乱妖娆，韶华潋滟，我想，这辈子若能做到他们这样，就算没白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