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无眠,心里总还惦念着娜拉们还能够走到哪里去。----题记
今年足足看了五部剧,最后这一部《玩偶之家》力排了戏友的意见,一意孤行地订了两张票,出来二人都感触良多。半夜时分又和另一好友聊了几句关于女性觉醒的话题,突然难以成眠,总觉得要记录一些什么,才对得住这绵延跨越了一百年的孤单。
故事的剧情称得上老套:娜拉为了给丈夫治病,又不伤害到丈夫的荣誉感,背着所有人伪造了父亲的签名借了高利贷,独自还债八年。丈夫飞黄腾达,当上了银行经理,碰巧要开除放娜拉高利贷的债主。债主威胁娜拉,要她帮助自己保住工作。娜拉求情未果,于是债主写信将伪造签名的事告诉了她的丈夫并威胁要诉诸法庭,与娜拉所想的不同,她的丈夫在危机面前并没有挺身而出保护她,而是一味想着自保。后来在娜拉闺蜜的感召下,债主将伪造签名的证据还了回来,危机解除,但娜拉却发现自己不过是丈夫的一个玩偶,于是决意离开家庭开始新的生活。
故事概要向来是干瘪的,但舞台的张力在戏谑与暴发间,松弛有度,展示着极大的魅力。台词褪去了译制剧本的生硬,加入了很多流行的语言元素,让观众能够看得不出戏。这是此版可以得到绝对好评的地方,即便是人艺其它的译制剧本也难以望其项背。
剧情过半,才展开到丈夫推卸责任的那一刻。即便如此,我依旧觉得,他是可以原谅的。一个人,一生最害怕的就是借钱,猛然间知道自己的妻子背着自己借了一大笔钱,以及这个借款涉及的伪造签名足足可以坏了他费尽全力争来的,让他们全家生活向好的职业生涯时,所有积聚的极端的情绪:愤怒,羞辱,惊恐,震惊,混合在一起,做出什么样的事,说出什么样的话,有什么不能被理解的,有什么不能被原谅的呢?
所以当娜拉提着行李走出来时,我是带着疑惑和不解的。疑惑的是:我难道真的已经怂成这样了吗?一个流传了百年的经典戏剧,我却觉得他的冲突还不够激烈,丈夫的所作所为不足以激怒妻子到这个地步,是我病了吗?不解的是:真的值得吗?为了一时气话,吵了几句,就要放掉人人羡慕的富裕的生活,放弃三个孩子,放弃结发的丈夫,是不是太武断了?是不是太任性了?是不是太能作了?
然后娜拉的话解释了这一切。八年来,一个没有收入的女子,独自扛着这样一份债务,没有任何的外力援助,只是因为她相信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她相信有一天就算东窗事发,她也会得到一个丈夫舍身来救她的“奇迹”,她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色云彩来娶(她),(她)猜中了前头可(她)猜不着这结局“。突然之间,这八年来的辛苦,连同她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去拯救他的决心,都变得如此荒谬。他没有问她为什么借了这些钱,用在了什么地方,因为他觉得“正经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于是,所有过往的每一个痛苦并快乐着的瞬间,“原来究竟都是错付了”。可笑的是,她居然还曾暗暗地期待着被发现,因为在恐惧之外,她想让他知道,她是一个独立在“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然而到了这一天,她却发现,非但没有她期待的“奇迹”,没有她像一棵树站在他身边的幻想,却还发现她在他心里只是一个攀在高枝上的凌霄花罢了,从来不是也永远不会是,那个根叶相连的树木。那碎了一地的关于爱情的幻想,称呼对方是“陌生人”,听着固然残忍,内里却是无穷无尽的隐忍和牵就。这,是悲剧的第一层。
他爱她吗?他是爱她的。他想要她离开吗?不,他打心里实心实意地并不想。但是他不懂,她为什么要走,在他的心里,他一定觉得她在无理取闹,她在作,所以他好言好语地提出了他的理由:“你不能不考虑到你是一个妻子,你是孩子们的母亲。”“我首先是一个人。”她回答说。
多么普通的一句话啊,可是突然却辛酸。我看着娜拉绝决地离开的背影,忍不住泪流,因为我知道舞台的幕落下去,生活还要继续。就算娜拉们已经觉醒到这个地步,又坚定到可以抛下一切身份去寻找自己,她们又能走到哪里去呢?抄写吗?打杂吗?如果有一天十指长满老茧,面色腊黄,她会不会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如果连抄写的技能都没有,那她又如何容身?孩子的呼唤她们扛得住吗?家长的轮番劝说呢?如果坚持了十天,二十天,一年,她们再灰溜溜的回到起点,是不是才是真正的悲剧?如果到时候她们的丈夫又另觅新欢,又该算是什么样的悲剧呢?就算坚持了下来,午夜梦回的时候,她们会不会扪心自问:“我这样究竟是不是一个合格的人呢?到底什么才是合格的人?”那个时候,她们会不会陷入更大的悲剧之中呢?这,是戏外人间悲剧的第二层。
又或者,她们根本不能觉知到自己本就是一个玩偶,这样会不会开心一 点?“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这个问题我从听到的那一刻,便觉得还是不要大嚷地好,也算是给这人间少添些苦楚的慈悲。当然这个答案与鲁迅先生相左。我不知道先生是否会在某一秒,某一时,深深地怀疑过自己的选择,倘若当时继续留下仙台学医,也可躲了一身清闲,少了很多无力的痛苦吧。所以这悲剧最大的一层,不过是明明知道那些要求会把自己变成一只玩偶,心有不甘,情有不愿,可却不得不劝说自己试着接受这些桎梏,以免时时刻刻受到特立独行的压力和尴尬,久而久之,这些别人的要求反倒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就算意识到了那是悲剧的根源,想要去剥离掉,却猛然发现自己那个首先是一个“人”的定义和别人的要求,已经血肉相连,不能分辨了。对于自己尚且如此无能,先生想要教化一众人等,怕是那种孤独感,只有真的勇士才能直面的吧。可惜太多数人,是连勇士都算不上的。这,是悲剧的第三层。
易卜生是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的呢?他回答不了,所以结局只有放娜拉离家出走,仿佛他的女主角可以一步就跨出这个“铁屋子”。可即便是在戏里,娜拉依旧对“铁屋子”心存幻想。她临走的时候,她的丈夫问她如何才能归家,她答到:“如果奇迹中的奇迹发生的话。”“什么是奇迹中的奇迹呢?”丈夫问道。“就是像正常的夫妻那样生活着。”只是“奇迹”她的丈夫都做不到,“奇迹中的奇迹”显然是超出了她丈夫认知的极限了。她的犹豫和他的不解,语言相同却无法相通,这,是悲剧的第四层。
最高明的圈套,是明明知道是个圈套,却只能按照设计者的意愿走,因为那是你当下最优的选择。最悲伤的悲剧,无外乎自己已经和悲剧血肉相连,想要逃脱,却分不清哪个是自己,哪个是悲剧了。这是本年度观戏最直白的两个感受。而这穿越了百余年的戏剧,在今天还能引起两个女性的共鸣,也许这是悲剧的第五层吧?